有年春节我在汪志鹏家里吃饭。我们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相识时皆是单身后生,看着对方恋爱、生子,然后慢慢变老——他的镜片愈来愈厚,我的头发愈落愈光。但每年春节时,一般是初七初八,我们照例互到对方家里吃一餐饭,友谊的见证遂有一种相对固定的形式。那天吃完饭我们两对夫妻就到桌上打五十K。那几天我正好颈椎痛,一边打牌一边摇脑壳。我的崽正同他的崽在一旁的沙发上聊年前北京的一个国际平面设计展,因他们大学里学的正是平面设计的专业,遂有共同语言,一说就说得唾沫如星。我崽一眼瞥见我摇头,知我颈椎骨质增生又作祟,连忙起身站到我后头给我捏颈根。这事给老汪印象颇深。之后遇见好几回,都说哎呀你的崽真的懂事,晓得你颈根痛就帮你来捏。我家的汪炯嗳,连不得是这样!说完就叹长气,目光在镜片后一时黯淡,显得很自怜。
你不要以为老汪嫌弃他的崽,事实上,他的崽正是他的骄傲。因汪炯从小喜欢画画,念小学时画的画就得过少年绘画一等奖,又还有一幅水彩画收到了全国少儿优秀绘画册里,人到老汪家做客,老汪就拿出精美的画册翻给大家来欣赏。收到的反馈是咦呀啧啧啧啧啧。老汪玻璃杯底厚的镜片后就射出云层里的霞光来。后来,汪炯考上清华美院,学平面设计,老汪很自得地跟我讲,他的崽本来想学纯绘画,他不同意,说纯绘画很难出人头地,若出不了,到时候只怕饭都没的吃。还是学平面设计好,应用广泛,到哪里都端得到饭碗。我说那是那是,选择得好英明,还是有门手艺靠得住。隔年我崽也上大学,于是我也叫他学平面设计,步了汪炯的后尘。这叫前头的乌龟爬开路,后头的乌龟照着爬。
老汪特别爱他的崽。当然谁不爱自己的崽?但是老汪爱得有点得不偿失。比方说,他如果颈椎痛,汪炯就不会来帮他捏颈根。崽大爷难当。汪炯大了,爷的话就不怎么爱听了。而老汪总是以导师的口白跟崽讲话。要他这样,不要那样;要他那样,不要这样。汪炯留着艺术家的长发,不屑地一笑,扭过脑壳去。老汪就说,哎哎哎,我说汪炯嗳,你怎么这样的态度对你老爹呢?汪炯说,我什么态度了?于是两爷崽时常就吵起来,为芝麻大的事,或者竟连芝麻大的事都没有,比方为那不屑的一笑而吵。
有时候碰到老汪,他就来问我,我同崽吵不吵架。我说吵呵,哪有爷崽不吵架的?吵架说明你的崽强爷胜祖,不吵架那才是没出息咧。老汪仿佛得了大安慰,镜片后头又有云层里的霞光了。老汪的老婆也跟我讲,说老汪呵比她还操心崽的事,什么都来管,又什么都管不好。管得崽不耐烦,连她也不耐烦。我说老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喜欢把自己当做一把伞,时时为崽遮风挡雨,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你包得他一时,包不了他一世。老汪的老婆就说是喽是喽,这个道理你跟他讲噻,我讲他不听咧。
汪炯毕业在家里呆了几个月。他不想马上工作,他想趁着年轻还玩一阵。“从念幼儿园起,我就没有痛痛快快地玩过。”他跟他爷讲,“我要一个人到丽江去玩,还要到新疆跟西藏去转一圈。”他真的转了一大圈才回到家,一身晒得篾黑的。老汪在一家床垫厂当工程师,就把厂里的产品宣传册的设计揽回家来给汪炯做。同时他也调动各种社会资源,接了好几单诸如书籍装帧路牌广告什么的来给汪炯设计。汪炯也聪明,三下两下,在Photoshop上就把设计做出来了,甲方还很是满意。汪炯没觉得怎么样,倒是老汪有巨大的成就感,逢人就夸崽,说莫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做起活来那真不是开玩笑!老汪有个同学的亲戚在上海开广告公司,他就跑过去,跟那同学的亲戚推荐自己的崽,手里拿了汪炯做的设计稿。这样汪炯就去了上海。他喜欢上海,但不喜欢那家私人的小广告公司,干了半年就辞了职,也没回家,就呆在那边。呆了三个月之后,自己应聘了一家外贸型的上市公司,工作不是本行,而是营销。他觉得有趣,想尝试人生另外的可能。急了一阵的老汪这下子又兴奋了,碰到我时便又夸他的崽。“十几个亿的上市公司咧,几百个人应聘只招五个人咧。我家汪炯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咧!”
今年元月初我同老汪在一个饭局上又见了面。他问我的崽找到工作没有,待遇如何。我说找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待遇刚起步,不怎么样。汪炯呢?老汪说汪炯呵,好险,他那家公司大裁员,他崽的部门八个人,一下子裁掉了四个。还好,汪炯还没被裁掉。“昨天我还跟崽通电话,他说这个月他们部门还要再裁掉两个人。但愿呵,但愿我家汪炯莫被裁掉就好。”
隔了十来天,我到家乐福买东西,从车上看到一个后生斜穿马路,身影好熟悉。呵呀,是汪炯。我马上想起老汪说的还要再裁掉两个人的话。莫非他汪炯是……了?
快要过年了,我跟老汪家又要互相请客吃饭。我只想爆竹声四起的时辰在老汪的玻璃杯厚的镜片后看到霞光,而不想看到黯淡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