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现在很少看到酱园了。满街之上,四处多的倒是洗脚城。这让外地人很奇怪,咦,长沙人怎么这么爱卫生呀?那副好奇样子若让长沙人觑到,会奇怪着你的奇怪,外地人怎么这么蠢呀?
洗脚城多我不反对,但是看不到酱园我却有点怅然。过去长沙,街巷里是有很多酱园的。我念小学时住藩后街,院子一墙之隔就是一个酱园。从前的酱园,有很多是前店后坊。我们院子里的小鬼喜欢爬墙,援院子门前一棵苦楝树,爬到屋顶上,可见酱园后院的坪里摆放着十数口褐色的大缸。缸顶上铺着篾织斗笠形的盖。有工人在一只大脚盆里,原地踏步般不断地踩着,裤脚捋起很高,一股酱气冲上来,屋顶上都是人生的五味。细看来,那人原来是在做酱辣椒,踩紧一脚盆,再放到缸里腌起来。大人说,酱园里的酱菜,只吃得,看他做不得,若是看了,会吃不下去的。据说豆瓣酱呵辣椒萝卜呵腊八豆呵,等等等等,都是这样的做法,拿脚踩紧在酱缸里。所以吃酱菜的时候,你不能有太丰富的联想,不能脑壳里浮出一双香港脚来。但是我们细伢崽是不怕的,香港脚又如何?若是吃得照样吃!那时节,我们常常在酱园里的人下了班之后,翻墙下去,偷里头的酱菜吃。紫油姜呵,酱黄瓜呵,兰花干子呵,什锦菜呵,酸藠头呵,孙猴子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吃出来一脸窃窃的幸福。
现在的腐乳,几乎都是瓶装的,而那时酱园里都是自己做的,散装,一陶盆,摆在柜台上,三分钱一片,上头蘸满了细碎的红曲同辣椒粉,特别好吃。我外婆就喜欢买这种长沙人称为“猫乳”的东西,早上,下油炒饭,稀饭,胃口大开。那时我们在浏城桥上吃麻油猪血,里头要放切得米细米细的酱萝卜丁和大头萝卜丁,馄饨呢,则要放排冬酸菜,同样也是切得米细米细的。这样的小吃,如果没有这样的作料,吃起来就不对头。而这样的作料,必是来自长沙的酱园。如今猪血是有,馄饨也是有,但作料却不地道,大约是因为如今酱园不知何处去了吧。
后来我父母搬到南门口,正在德茂隆的后头。德茂隆的“德”字牌香干子是最有名的。不过,那时候,长沙的酱园里,香干子普遍都做得好。用料讲究,且有职业道德。从前德茂隆的老板好像姓谢,我在一份老长沙的资料上看到,他每天都搞“质量监控”,香干子的厚薄,颜色,大小,都严格把关,稍不合格,就拿起来丢到灶洞里烧掉。他用的做香干子的豆子,都是最好的豆子。我家里来了客,外婆总要炒一碟德茂隆的香干子,放辣椒,大蒜,或者还有肉,那可是客气得不得了的。现在,德茂隆没有了,很多老长沙都怀念它。“德”字牌香干子据说还有,但是可以料得到,同谢老板时代的比起来,肯定要逊色得不知哪里去了。
我们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大人总是吼着我们的小名:狗伢子,红妹子,把鼻涕龙擦干净,去,打一角钱酱油来,打五分钱醋来,快点快点!
黄昏如烟的时候,这样严厉而亲切的声音,湘剧高腔一般的声音,是长沙人生活的一部分呵。
而现在的细伢崽,根本没有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