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吕翠儿的家(3)

一句话把吕翠儿禁住了,擦擦脸,爬起来往伙窑去。幸亏棉裤厚,尿没湿透。周兢轰散人群,又奔了大队部去。

吕翠儿回去,看见曹书记的茶杯孤零零地在锅台上,捧起看了看,抱在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又淌下来了。哭一会儿,想起这里实在太脏,书记的杯子受委屈,止住哭,换了条干裤子,在盐罐里取了几个鸡蛋,不管张培河的质问,到大队小卖部里换了块香皂,舀一碗水,把杯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洗了。塑料绳编的套子洗不净,她小心地扒下来,一遍一遍地搓香皂。

张培河出来进去好几趟,见她一遍一遍搓香皂,碗里净是白沫,忍无可忍,嘟囔了几句。吕翠儿忽一下站起来,冲他喊:“就搓!就搓!你管着呢!你看得惯了看,看不惯了离婚各过各!”

瞎眼婆婆在炕上拍锣锣睡觉,她对“离婚”二字敏感,急忙呵斥张培河:“你出去做啥去沙!守着家里要骂个仗呢!你还嫌我死得慢吗?”张培河怕母亲生气,狠狠瞪吕翠儿几眼,忍了几忍,咬着牙走了。

吕翠儿将套套洗好,用她的衣裳襟擦干,闻闻,还有股淡淡的香味,脸上才有了一点笑意。屋子里没个干净地方,她从箱子里取出一条没舍得戴的新头巾,小心地把杯子包好,在箱盖上抹出一块干净地方敬着,等有机会再捧还给曹书记。

一个小社员跑来叫,说县上的领导和汽车司机都吃完了,该着大小队干部吃了,叫吕翠儿赶紧到大队部去。吕翠儿脱了棉裤,腿上冷,再加上刚才号过,有点不好意思,便不肯去,让那个小社员给她端些来。那小社员犹豫了一下,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周支书说了,大小队干部只准吃,不准端,只准带嘴,不准带家具。你要吃了吃,不吃就算了。”

吕翠儿想想,一年四季见不上个腥气,这次不吃,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腿上冷也顾不得了,只得随了去吃。还怕县上的干部看见,躲躲闪闪,包了头往大队部去。

大队院里堆满了抽水机。成群的孩子在院外跑来跑去,扒着墙头往里看。几个民兵把着大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去。周兢正指挥人给吃罢的干部们倒茶,看见吕翠儿,也顾不得说话,只往当临时灶房的屋子一指,吕翠儿会意,赶紧溜了进去。

周兢随后跟进来,叫人给吕翠儿端馍盛肉,他也趁空儿捞一块肉吃,一边教训吕翠儿:“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干部了,还这么不懂事,你来吃上一顿,吃多吃少,是说你陪县上的领导,给你端家里去,咋端?那么多眼睛盯着呢,能端吗?”

掌勺的大嘴女人讨支书的好,盛了半碗羊肉小炒给周兢,说:“你也吃上点,跑出跑进的,忙死了!还连一嘴都吃不安生。”周兢接了,顺手抄起一个花卷当筷子,便往嘴里扒。没扒几口,外面又有人喊,他紧扒几口,扔下碗又跑出去了。

吕翠儿不言语,眼睛早被羊肉小炒吸住了,直吃到嗓子眼都满了才罢。吃完回去,曹书记的茶杯已被人取走,家里熬的玉米面糊糊,知道她吃过了,也不给她盛。她吃剩的半个花卷,偷偷藏在袖筒里,拿出来捏碎泡在糊糊里给锣锣喂,一边说:“好好吃,我锣锣今儿也过个年。”

小社员又跑来传话,嘴上多了圈惹眼的辣子油红,说:“干部们都吃完了,还剩下一些羊肉小炒和馍馍,周支书叫各家去一个人去分,把家具带上。”

张培河找出瓦罐和竹篮,觉得吕翠儿面子比他大,想叫她去。吕翠儿不愿受他支使,不去也不说话。两人僵持着,瞎眼婆婆觉得了,责备儿子道:“哎哟你去嘛!锣锣他妈还给娃娃喂奶呢!”张培河只得去了。

一会儿回来,竹篮里只有娃娃拳头大的两个半馍,瓦罐里盛着不到半碗小炒,大半是洋芋疙瘩,只有苍蝇头大几小蛋羊肉。天冷,羊油已在瓦罐上结了一个白白的油圈儿。吕翠儿本不愿说话,见只有那么点,也动了气:“咋才这么一点?是按劳力分的,还是按人口分的?”

半晌,张培河才说:“按家户。”瞎眼婆婆听到了,怕惹气,说:“闲,闲,分多分少都闲。咱们一年四季能见几回腥气子,分了就好。我不吃,你们想吃了尝上点,剩的给锣锣留下。”张培河听说,也不吃了。

夜里,吕翠儿胃里难受起来,她知道是吃猛了,几次要吐,舍不得那顿肉,都忍住了。但后来越来越难受,实在忍不住了,“哇”一声,吐了一地。张培河被吵醒了,摸索着点了豆似的煤油灯,看看地上的肉蛋蛋,心里着实可惜,也无办法,只得从外面铲一锹土来压住,复吹灯睡下。

吕翠儿却睡不着了,只恨当初胆太小,就想嫁个贫农保平安,没想这种平安还不如死了干净。想着,那泪便止不住地流,竟“呜呜”地哭出了声。张培河再次被吵醒,气恨恨地说:“白天号丧,晚上还号丧!你要睡了睡,想死了大门外死去!”

吕翠儿本来就讨厌他,听他还骂得如此歹毒,便也回骂。张培河气了,闭着眼,蹬她一脚。吕翠儿哪受这个,也还他一脚。张培河火了,更狠地一脚。吕翠儿被蹬急了,翻身起来,摸着大概方向就是一顿乱抓。张培河被抓急了,也翻身起来。吕翠儿怕被他抓住吃亏,又是一脚。张培河在炕边睡,没防,又是残废之人,老牛滚坡似的,“轰隆”一声,栽下炕去,额头撞在墙上,痛得他差点晕过去。

张培河大怒,在地上一摸,抓到一只鞋,爬起来,一手拄炕沿,朝炕上就抡。吕翠儿着了一下,着实有些痛,她急了,一手抓被子,一手护孩子,大叫:“救命啊——杀人啦——!”锣锣也吓醒了,没命地号起来。

门忽然开了,瞎眼婆婆跌跌撞撞扑进来,“扑通”一声栽倒地下,头在地上撞着,拉着哭腔叫:“祖宗!祖宗!我给你们跪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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