芨芨草(2)

 

草已枯黄,但是,在盒中的短笺里,林东生告诉我,当他在可能是我父亲的草原上把草摘下来的时候,草色原来是青青的。

那年春天,母亲逝世,我无从与她分享这些从原乡传来的讯息。所以,当初冬的季节,父亲从德国回到台湾来开会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林东生在蒙古高原所拍到的相片,以及这两件礼物都拿给他看了。

在那年年底所写成的一篇散文《在那遥远的地方》里,我曾经如此记述:

“父亲把小草拿在手中,好像也感受到我朋友在其中所放进的细致心思了,他微笑地赞许着:

“唉!这孩子。这还真是我们那儿的草哩!”

父亲还说,这草应该叫支节草,或者是枝节草,他记得字典里应该有这个草的名字。可是,那天晚上,我查遍了家里的几本字典也查不到。父亲一直说:

“应该有的啊,应该有的啊。”

小草仍握在父亲的手里,灯光下,父亲的手背上好像又新添了一些虬结的筋脈,在做一些细小的动作之时,父亲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了。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原来应该有的都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了。父亲啊!如今我们无法肯定的,又岂只是一株牧草的名字而已呢?我们甚至连那块草原的名字也查不到了啊!

在今天的地图上,那块草原当然还在,可是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古老的名字了。察哈尔盟明安旗的标志已经不存在,那个名字已经随着过去的金色岁月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辽阔而又沉默的土地,和一些模糊的故事。

还有青碧青碧的支节草,从眼前一直一直铺到天涯。”

可是,谁能料到呢?这篇文字完稿于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就在一年多之后,一九八九年的八月一日,政府终于解除了公教人员不得前往大陆的禁令,在八月二十几号的时候,我人已置身于父亲的草原之上了。

然后,我就见到了一叢又一叢父亲几乎忘记了它的名字的这种牧草,并且也终于知道了它的汉文名字。

在汉文里,它叫做芨芨草。

然后,十几年又过去了,在这十几年之中,我对原乡的一切有了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由于蒙古高原上许多朋友们的引领,这一大片的对我而言曾经是那样沉默又模糊的土地,如今却是充满了无限惊喜的全新世界!

然而,与父亲母亲还有外婆相聚的记忆,也是无处不在的。

二○○五年的十二月开始,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会给了我一系列六堂课的课程,每堂两个钟头,让我在“敏隆讲堂”讲述我所知道的游牧文化。

第一堂的课题定为“迢遥长路”,我觉得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先向大家解释一下,一个自幼生长在汉文化世界里的蒙古人,如何一步步地发现原乡,发现游牧文化,又如何一步步地从“旁听生”走向“发言者”的漫长过程。

我拟了一些图表,也准备了一些相片,在这堂课里,是真心想要跳脱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解释这个“席慕蓉”的成长与转变的。

可是,谈何容易啊!

当那张一九九○年我在父亲的草原上所拍摄的芨芨草相片出现之时,按原有的进度,我应该好好向听众解释一下我与这牧草之间的关联,但是,才刚说到父亲那年把草拿在手中,却怎么也说不出正确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哽咽住了。

强烈的悲伤让我心疼痛,只好暂时静默下来,在暗暗的讲堂里转过身去注视着发光的银幕,画面上,一位穿着红衣的蒙古少女正站在逆光的草叢间,背对着斜斜的落日,因而,她身旁的芨芨草每一枝每一株都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这样就是一生了吗?

什么是记忆?什么又是遗忘?

父亲是在一九九八年的冬天逝世的。就在前一年,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海北和我飞到德国去探望他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好像还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偶尔会向我们抱怨,怎么会把许多歌的歌词都忘记了,而且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带着很诧异的表情:

“可是,都是唱了这么多年的歌啊?”

跟随着自己这么多年的记忆,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的呢?我想,父亲真正要说的,应该就是这句话吧。

而父亲曾经是个多么爱唱歌的人啊!

前几年,在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好友哈达奇?刚先生特意带我去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因为,这位朋友有位长辈,应该是他的伯母吧,曾经是我父亲的邻居。

这位朋友向我转述听来的话语,他的伯母说过,她家和我父亲一家在草原上算是距离稍近的邻居,常常会在傍晚时分听到远远传来的少年美好的歌声,她就不禁会微笑,并且在心里对自己说:

“哈!那个爱唱歌的孩子回来了。”

这位朋友还再强调一次,他的伯母曾经形容,我年少时的父亲歌声是何等的嘹亮!

已经是那样久远的记忆了,在转述给我听的时候,这位朋友的伯母也已经过世多年,可是,我多么感谢他为我留存了这一幅珍贵的画面。

画面上,在穹庐里的妇人正俯身展现出会心的笑奤,而穹庐之外,远远的,在马背上放声高歌的少年慢慢横过青碧的草原,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他的身前身后,是一丛又一丛的芨芨草,每一枝每一株都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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