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方——写给晓风

 

晓风:

近日可好?

我又来找你麻烦了。

你在给鲍尔吉?原野的散文集《寻找原野》(九歌版)的序中,曾经提到过现在的我,对于朋友们来说是个麻烦。

你说,我原来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蒙古人(因此,在这个主题上一向比较安静?)。想不到,自从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终于见到草原之后,从此,说起蒙古来简直是没完没了,所以:

“……作为朋友,你必须忍受她的蒙古,或者,享受她的蒙古。”

晓风,你可知道,现在麻烦更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办呢?

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说出来的蒙古,或者因为这个主题而引申出来的碰撞和反省,还放在我的心里,一直找不到机会现身哩!

带着幻灯片或是光碟去演讲,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一个钟头当然太短,两三个钟头也很勉强,心里是真的着急,可是,总不能一直强占着讲台不让听众回家吧?

于是,只好忍痛割爱,东切西斩的演讲完毕,心里非常懊恼,不知道该如何善后。

前一阵子,是不是“相对论”的百年纪念?反正大家一齐谈论爱因斯坦。我这个被公认为“数学白痴”的门外人,东翻翻西瞧瞧,竟然被我在众多的报道里看见了一则从相对论里衍生出来的说法,刚好可以解我的难题。

物理学家是这么推测的,如果我们称呼自身存在的这个宇宙是“正宇宙”的话,那么,在某一处我们目前还不能测知的所在,一定还存在着一个“反宇宙”。在那里,许许多多的现象和规则,都与我们的世界相反。

生活,在那不可知的他方,一切可能都与我们相对、相应并且恰恰相反!

(有意思吧?想不到,那个年轻的法国诗人韩波所指的“生活是在他方”这句话,在这里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想法放置进来。)

物理学家说,但是,对于置身在那个被我们视为“反宇宙”的世界里的生命,他们当然是认为自己才是正方,而他们的科学家在解说的时候,也必然会把我们的存在,视为“反宇宙”的。

无论谁正谁反,物理学家又说,当这两个宇宙终于相遇之时,就会互相碰撞,然后所有的质量都会在碰撞的时候消失,又在那消失的瞬间全部转成能量。

目前,科学家们已经找到了好几种“粒子”的“反粒子”,虽然还不能证明那个巨大的“反宇宙”的存在,但是,我们确实都已经见到,当带着负电的“电子”与它的反粒子“正子”相遇之时,两方的质量都会在碰撞之际消失而成为光。

晓风,这是多么美丽和惊人的现象啊!

你觉得我可以把它挪用到演讲里来吗?

如果,我能把“偏见”比喻为我们坚持只有自己才是正方的本位主义所引起的话,那么,当两种极为不同的文化正面相遇的时候,必然会产生碰撞。从前的我,对碰撞总是含有一种消极的想法,可是,现在的我,却希望这碰撞里消失的是彼此之间的偏见,“了解”从而也许会成为一种沟通的能量……

晓风,我知道我说的有点牵强。

可是,最近这几年来,面对听众的时候,我慢慢察觉到我的急切我的混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农耕民族的文化长久以来习惯把游牧民族的文化置于“反方”。

因此,当我要说出我所见到的蒙古之时,我总害怕横置我们之间的那一道厚厚的墙,总要一次再次地反复解释,这样一来,时间当然就更不够用了。

所以,不如在演讲一开始的时候,先举出几个明显的例子来让所谓“正”与“反”的观念互相碰撞,等到大家都释然之后,谁正谁反也就无所谓了吧?

晓风,我想这样试试,你觉得如何?

第一个例子,说的是“家”。

最近,读到阮庆岳先生所写的一篇评介文章,题目是“城市?游牧?谣言”。在里面有一段,刚好他用了非常明确的字句,指出深藏在一般人心中的“正”与“反”: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城市,其实也同样有着在安稳固守(‘家’的观念),与游牧移动(‘无家’的观念)间两难的矛盾姿态。”

这就是从小深植在每一个人心中的概念,游牧几乎就等于流浪。

这就是农耕文化对游牧文化的偏见——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安稳固守的家,就是无家。

我当然明白阮先生的文章丝毫没有歧视游牧文化的意思,在他坦荡的心中也必定不存丝毫偏见,只是借用“游牧”这两个字来阐释一下所谓“无家”的观念而已。

可是,谁能说游牧民族是无家的人呢?

谁能说“家”只限定于由木头砖瓦或者钢筋水泥筑成的居室才是唯一的定义呢?

游牧民族当然有家,也有房舍,只是我们的房舍是可以按着季节或者水草的需要而随时移动的居室。

在汉文里,称呼这移动的居室,从“穹庐”、“毡帐”、“毡房”一直到近代的俗称“蒙古包”。不过,对于蒙古人来说,它的发音译成汉字近似“格日”,而它的字义,译成汉文只有一个字,就是“家”。

是的,这就是游牧民族几千年来所居住的家,可以防寒避热,可以修饰美化,可以显示出主人身份财富与品味,并且,可以一次再次拆迁搬运又重新搭建的家。

在游牧民族的文学作品里,它也是一个温暖的主题。因为,和世界上所有的“家”所代表的意义完全一样,这个居室是贮存着一个家庭多年累积的悲欢记忆的所在,是每一个人回望童年时的金色梦境,也是游子心中不断出现的美好响往……

唯一的差别,只是“可以 移动”而已。

所以,如果你愿意认同移动的家和不能动的家都是“家”的话,那么,我们就都站在“正”方了。

然后,你就会发现,生活,在他方,也依然是生活。

所以,从“家”这个小小单位发展出去,你更会发现许多你必须相信的事实,是的,在蒙古高原之上,还曾经有过可以移动的“村落”(其实我们习惯的称呼是“部落”)和可以移动的“城市”哩!

晓风,我知道,我知道,关于“家”的解释,好像越说越远,非得马上停止不可,否则,就会像叶嘉莹老师所说的:

“这个人不知道又‘跑野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先在此暂停,谢谢你的耐心。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

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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