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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是两个人一起被绑架了。歹徒都罩着黑毛线头套,要他们给各自的家里打电话。小空甚至没有听清楚是几十万还是几百万的要价,她只听到空说:“你们放了她,她家里没有钱,我家里有钱!”
然后他们对他一阵拳脚相加,然后,小空被放走了。
她在秋天下半夜冷得刺骨的大街上奔跑,鞋带这个时候格外碍事。踢里塌拉地绊着脚,左脚不小心踩上右边鞋带,她摔倒了。爬起来,蹲在地上,抱住流血的膝盖,小空哭了。她真的非常非常地害怕和后悔,其实,她不是受害者,她是同谋者——她是那群歹徒的共犯。
他们一开始是这样怂恿她的。
“小空,这个QQ号码你加一下,你最厉害了,看你能不能约他出来。”
“为什么要我约他出来?”
“呵呵,我们找他有点事。”
“那你们自己去约啊!”
“喂,我们当你是朋友啊!求你办这样的小事也不行么?”
“得得,好吧。”
小空希望有朋友,20岁的时候,她像一头孤独的小象,没有朋友。因为没有朋友,经常遭到攻击,却不知反抗。那时候的小空总以为,只要有了朋友,只要加入一个集体,只要像动物那样群居起来,就不会被干旱般可怕的孤独吞没。
小空加了那个号码。海,他有一个她喜欢的名字,还有一个她喜欢的头像,一只怪里怪样的浣熊。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颇聊得来,渐渐地,小空忘记了和他认识的初衷。然后他们在网上相爱了,然后,海说,小空,我们见面吧。
小空脱掉鞋子,光脚往回跑。真静啊,这个夜,即使是光脚跑着,脚步在马路上还是发出很大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是奔跑在森林落叶腐殖质的土壤上,光脚去追那只快要死去的独角兽,她惟一的同类。脚很快磨破了,血脚印沿着灰黑干净的马路一直绵延下去。
小空赶到那座破仓库时,那群人已经逃走了。他们大概是没有想到,这美丽的少年怎么会如此脆弱,他折断的颈子像失去铜丝的胶皮电线,温驯地弯曲。他已被失手打成重伤。事后证明,比重伤还严重的是,他的脊髓神经折断了,他从此瘫痪了。
有人说,不要对一个人施恩太多,施恩太多,恩很快会变成仇。
“这不是恩,这只是偿还。”
小空告诉自己,这是她应该且必须去做的事。
她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所以,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有钱却那么潦倒。
从医院探望了海回来的路上,小空接到让的电话。
她忽然就全都说了。滔滔不绝地一下子都说了。她把五年来埋在她心中的那些事情,那些黑暗,那些痛楚,一股脑儿地全都对那个法国人倾诉了。最后她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他就要死了,他是因为我而死的。”
半个小时后,让赶过来。他停好车,大步跑过来拥抱住小空。“不,这不是你的错。”让说。
他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拍拍她的背,“上车,我送你回家。”落叶金黄的马路,红砖硫璃瓦的城墙,他们走过中国古老的城市和自己短暂的故事,让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小空说。真的,如果今天此时不说,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开口了。
因为,听他说话的这个女孩子,她已吐尽心事,像蚌吐出珍珠使命完成,她马上就要真正地长大,变成另外一个样子的人了。
他看看小空,像欣赏一件自己爱慕了太久的珍宝。她乌黑凌乱的头发,两道卷曲的浓眉,一双黑眼仁特别浓的单凤眼,她的圆鼻头,小波嘴。她不太尖的下巴是梯型的。她整个清毅得像个小男生一样的脸。她那身从没有穿整齐过的,总是松松垮垮旧旧的衣服。她的鞋子。
她的鞋带。
“小空,你的鞋带开了。”让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去,帮小空系紧了左脚的鞋带。系到右脚时,让说,“小空,蹲下来,我教你系鞋带好吗?喏,先这样打一个结,这样绕一下,然后拉紧,很简单。”他对小空说。
“确实,很简单。”小空重复道。
然后他们站起身,他绅士风地拉开车门,像一个来自法兰西的伯爵那样,请她的小女士上车。
他要载她最后一程,平安送她到家。
他知道,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