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6)

卡妮卡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卡妮卡,我告诉你这个是为了你好,”尼玛说着也站了起来,“别忘了达希拉是我的女儿,她死的时候我伤心得差不多也要跟她去了,这你知道的。我也跟你说过: 她是个比我温柔许多的人。可是她结婚太早,屈服得也太早。最悲惨的是: 她临死了都只知道”——尼玛指向了门外——“这块地方。”

“我知道得比她多。我现在就知道得比她多。”

尼玛将杯口凑到下唇上,呷了一口。她们静静地站着,望着门外。尼玛知道: 很快,陌生人就会出现了——确切地说,也不能算很陌生,只是不住在附近罢了——一开始,他们只是远方的小点,慢慢地,他们会变大,现身为三只骆驼、三个非洲黑人和一个苍白的外国女人。龟裂的土地上腾起的热气会模糊他们的轮廓,直到他们到达米帝帝玛,他们的模样才会变得清晰。他们会在一小斑树阴下摊开草席,卸下他们的宝物。然后,几乎全村的人都会放下手头的杂活,聚集过去。也许就连阿贝欧米的儿子,那惴惴可怜的疤孩,也会再一次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坚持在室外待上一会儿。他会在臂弯中捧上那么一本书,虽然他自己根本读不懂。

尼玛的小叔子伊力姆一面用从牙刷树牙刷树的树枝里含有大量的皂质和薄荷香油。只要将树干或枝条锯下来,削成牙刷柄长短的木片,就可以当牙刷用了。上弄下来的棍子刷着牙,一面走了过来。他硕大无比的脑袋在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摇摇欲坠,“女人家,”他说,“你们呆在门口干什么?”

“想事情,”卡妮卡不客气地回答,“想今天要运来的那些书。”

“书噢,”伊力姆从嘴角吐了口唾沫,“马塔尼应该老实呆着才对,不该想着把‘远城’引到这里来。我们不属于那个世界。如果我们任由那个世界进入,我们就会被当作粪土对待。那个世界就想着消灭我们,我们不稀罕它。”

“我稀罕。”尼玛说。

伊力姆恨恨地瞪着尼玛,“那你就是胡涂油蒙了眼脑发昏了,”他说,“我兄弟就算活着,看到你盯着纸张浪费大好天光也会气死过去。你要有点出息,就把时间用在教你孙女盖房子上,要么就给她讲讲我们部落的故事。”

“我烦死那些陈词滥调了,伊力姆,”尼玛说,“我一听就反胃。你有种把我杀了算了。与其要我把余生都用来教女孩们拾掇树枝和骆驼粪上,你还不如行行好,这个礼拜就做了我。”

话毕,她对他摆出了邻居们称为“僵尸脸”的表情: 嘴巴抿得像地平线一样扁,眼神冰冷涣散。这是她早年就修炼得炉火纯青的伎俩,这个屡用不鲜的表情先是惹得母亲生气,后来惹得丈夫生气,现在又惹恼了伊力姆。他离开前回头唾了一口。

“纸上刻着的那些又直又弯的线条对我们来说,不止没用,”他说,“还很邪恶。你盯着那些书页的时候,尼玛,就是在堕落、在犯罪。”

“走好不送咯,伊力姆叔叔。”他离开的时候,卡妮卡低声嘟哝道。她伸手去拿尼玛的空杯子,但是尼玛抓着不放。

“你还记得我教你读书的时候么?”尼玛问。

“当然记得。”

“记得我教给你的第一个句子么?”

卡妮卡心知肚明地看着奶奶,咧嘴笑了。既然奶奶要听,她就再说一次吧。再说一百次也没有关系,直到尼玛可以确定她已经铭记在心。

“燕雀不知鸿雁之志。”卡妮卡背诵道。

“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我应该做一只鸿雁吧,而不是愚钝的燕雀。”卡妮卡咧嘴笑道。

尼玛的手掌草草地抚摸了一下卡妮卡的脸颊,便放她走了。真是幸运,她一开始教卡妮卡念的就是至理名言和《圣经》。不过话又说回来,她那个时候也就只知道《圣经》和那些名言。

她羞愧地承认: 在骆驼图书馆到来之前,她一直以为《圣经》是世界上仅有的一本故事书。她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那么多包装艳丽结实、内页柔软芬芳的书。她喜欢把嘴唇贴在书页上啜饮馥郁的书香。从“远城”来的图书馆长阿巴斯先生用磁性的嗓音告诉她(当时他的鼻子上趴着一只臭虫): 这些东西当然可以用一个词来表示,而且她从前一定也听过了,他说,维塔布Vitabu,斯瓦希里语,复数形式的“书”。单数形式的“书”为Kitabu。Vitabu还有“文字,文学”的意思。。

她的确听过。维塔布。可是她从前以为这个词只能表示酋长们相互攻击时所作的那些又臭又长、比她脚趾下的沙子还没价值的“声明”,或者她想像中马塔尼和他的爸爸在“远城”中所读的那些枯燥的学术小册子。她从不知道“维塔布”这个词可以包涵这么丰富美丽的概念,可以表示这么多比她的生活还要真实的虚构故事。故事里还有这么多女人,这么多真实、坚定、勇敢、慰藉人心的女人,她们在本质上和她有一些共通之处,有的甚至和她一样老;但在外?环境上,她们和她有着天壤之别。

有一次,她明知道自己应该去种地,却还是坐下来,打开了当天就要归还的一本书。这本书讲述了一个住在美国海边、得知自己仅存数月阳寿的寡妇的故事。

载着图书的驼队浮现在沙漠的土地上,仿佛人在口渴难耐中看到的海市蜃楼。在骆驼移动图书馆出现之前的几个月里,尼玛已经开始感觉到“老妪之地”(安息之地)的召唤。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她的骨头好像提前变硬了,她的记忆成了一团乱麻,经常记错东西,童年的画面似乎比一周前发生的事都还要清晰。

有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在米帝帝玛的上空漂浮。梦中正是移居日,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到另一个地方去定居。牲口低声哼叫,锡罐叮当相碰,珠子项链晃来晃去,而她高高在上。她的手臂伸向下方的那些邻居,她的成年时代就是在那些邻居中度过的。一群女人排着队走着,其中一些人已经死了,另一些还活着。她们幽幽沉沉地唱着歌。她看了一会儿,继续滑翔到了海边。她在海边出生,在海边度过童年,她的妈妈也葬在海边。她曾在妈妈的坟上摆了一圈贝壳做记号,那圈贝壳依然奇迹般地躺在原处,清晰醒目。她坠落到了贝壳圈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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