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虽然她看起来比较苍白笨重,尼玛却知道那是妈妈。首先,女人手上拿着的《圣经》与妈妈临死前给尼玛的那本一模一样。其次,女人走近的时候微笑了一下,接着张开嘴打了个嗝。那是一个纯净、无臭、有振动感的嗝——正是尼玛的妈妈随时随地都能打出来的那种嗝。尼玛小的时候,妈妈曾用这本事逗她开心。后来,她告诉尼玛: 她的嗝还有更深的含义。它们的意思是: 就算一件东西是你所爱的,你也不能把它攥得太紧,如果攥得太紧,你就会把这件东西的生命力挤光。
达希拉死后,尼玛回忆起了妈妈的这番话,不禁担心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把女儿攥得太紧了。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妈妈一打嗝,尼玛便会咯咯地笑。如果妈妈为打嗝一事辩解、唱高调,尼玛便会笑得更厉害。甚至在梦里,尼玛也笑了。她被自己笑醒了。
很快,她的笑意就消散了。她当即明白了这个梦的暗示,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枯竭了,就像植物被连根拔掉了。“时候未到。”这四个字从她心底某处冒了出来。还很年轻,她还不想去见妈妈和女儿,她想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况且,她放不下卡妮卡。
说什么也没用了。尼玛知道,老天若要你在今天死,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然而,驼队来了。卡妮卡救过她一命,现在书又救了她第二命。事实确实如此,书本让她寻回了一丝残存的少年气,寻回了那些充满着希望与可能性的日子。当她沉浸在书页中、聆听他人的倾诉时,她的体内便又响起了音乐: 那平缓流畅、推动一切生命前进的节奏和鼓点,就算邻居们说三道四、哼哼唧唧也无所谓。这些故事是她的支柱。卡妮卡也是她的支柱。
她合上书,摸了摸长了老茧、将要辛劳一整天的脚丫。她暗暗发了一个誓,是的,她会老实种地、收割、搬东西、煮饭、盖房子,可是除此之外,她要把有生之年的每一分闲暇时光都用来读书。她要通过书页认识更多的他乡姐妹,她要听她们娓娓道出她隐秘的心声。老师鸟儿兴奋异常地飞掠而过,好像受到贯穿了米帝帝玛的激动情绪的感染。或许,“紧张”一词比“激动”更为贴切。在马塔尼家里,妻子又在旧事重提,又在闹脾气了。她悦耳的嗓音揪得紧紧的,她所抱怨的也正是村里的长老们所烦恼的: 骆驼移动图书馆。
就算在她大发雷霆的时候,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相貌出众的女子。她的双峰娇美动人,双腿像豹子一样修长结实,双眼如凯萨特沙漠Kaisut Desert,肯尼亚东北部的一处沙漠。中的清水般沁人心脾。马塔尼有时候会简单地想: 她除了美貌以外,其实并没有做教师妻子的条件;抑或,正是因为她太美了,才不适合做教师的妻子。
要是当年他娶的是某个相貌平庸、脾气随和的女子就好了,或者,某个受过教育的、懂他心思的女子。只是,内罗毕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愿意嫁到这里来?他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相信自己有那样大的外形或性格魅力。佳禾愿意跟他,也算他走运了。她二十七岁,比他小九岁。比起米帝帝玛的其他女孩,她算是很晚才结婚的。这倒不是因为她没人追,许多他这个年纪的人都非常想娶她,但最后赢得她的却是他——他现在仍然觉得此事值得玩味。
“你的那些书啊,”佳禾说,“就算小孩子看了也会觉得可笑。”马塔尼差点忍不住插嘴纠正她: 那些书不是“他的”。“卡妮卡翻译了一本给我听,”佳禾用生硬的英语慢慢地念出了书名,“《帽子——上的——猫》原文是“A Cat On A Hat”,指的是美国作家兼漫画家苏斯博士(Dr. Suess)1957年出版的绘本《戴帽子的猫》(The Cat in the Hat)。佳禾因为不懂英文,所以记错了。。”她摇了摇头,转回来说自己的母语。“要是这本书能教人怎么捕到豹子倒还好——不对,也不好,捕豹子的学问应该是由爸爸教给儿子的才对,哪里轮得到一本讲‘猫’的书?何况这只‘猫’还坐在一个遮脑袋的东西上。”
“那叫‘戴着帽子’。”马塔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他正在想佳禾提到父子关系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或许她是在以女性特有的微妙方式表达心底深层与他共通的那个欲望。少顷,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冲撞了妻子。虽然木已成舟,他还是倾身过去想要抚摸她的肩膀。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掠了过去。“这是我当老师的职业病,抱歉。”他解释说。
他美丽的佳禾怒目而对。道歉从来浇不灭她的怒火,更何况在骆驼移动图书馆这件事上,她向来武装得比刺槐还要多刺。
“你管它‘坐着’还是‘戴着’,反正那是本瞎编乱造的书,”佳禾说,“倒是那些说现实的书更气人。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他们称为‘食物’的东西的图片。食物?他们怎么叫得出来?马塔尼,你应该教的是正经事,不是这些歪门邪道。那些?西连颜色都稀奇古怪的,还有捣鼓出那些东西的一堆法子——呸!”她丰满的双唇撅了起来,几乎像是在索吻。可是她那双瞪得圆圆的怒目清楚地告诉你: 很遗憾,她现在脑中没有柔情蜜意。
“那叫‘食谱’。”由于本部落的语言中没有对应的单词,马塔尼只好用英语说。
佳禾当作没有听见,“为了做那么一份玩意儿浪费了多少种食物啊?”她问,特意停顿了片刻看他会不会冒冒失失地来应她的话。“十种,有时候是十五种。做这么一份玩意儿要花多少时间?整个上午?一整天?”她摊开手,纤指大张,“既然大家觉得把蘸着骆驼血的玉米放在篝火上烤一烤就很好吃了,还要这样一本书干什么?”
由于愁闷与疑问,她激愤的口吻略微缓和了一点。马塔尼瞅准这个时机把话切了进去,“也许这些书妙就妙在能勾起我们的幻想。”他说。
他思量着,要不要将这个她死活不能理解的问题说清楚,要不要将他为之狂热的事情全部解释给她听。告诉她这个半游牧部落前景堪忧,骆驼移动图书馆是他们幸存下去的惟一希望;告诉她这个部落若要繁衍下去,孩子们现在就必须学习读书写字;告诉她在图书馆到来之前,他简直算不上什么老师,因为那时他手头仅有几支铅笔(不久就丢光光了),连纸都没有。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了力量,他知道自己能够为培育下一代尽一份力了,下一代中去内罗毕学习的人将不会只有一个人——不会像他父亲那一代只去了父亲一人,也不会像他这一代只去了他一人——而将有十人、二十人,这些人将会回乡造福他们的同胞。他不期望自己留下“部落之父”之类的光辉形象,他希望人们想到他的时候,脑中浮现的会是一个平凡的、为未来发展出过力的、鼓励过同胞追求梦想的人——就像一个亲自辅导儿子们的父亲。如果没有移动图书馆,这一切只能是泡影。
可是,佳禾又开始讲了起来,并且摆明了不许他插嘴。就算他解释了,她也会认为他在装清高假深沉,从而更加生气。所以,他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但她毫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