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的生命稍瞬即逝,而且,它们几乎总是死得很惨。不过,在它们短暂的生命中存在着两个所向披靡、令人畏惧的欲念: 一是吸尽活人的鲜血;二是繁殖后代。
——J.R.契林,《一只蚊子的一生》,1929年
2002年12月
纽约布鲁克林
美国人菲奥纳·斯威尼卷起一条牛仔裤,胡乱塞进紫色帆布袋的角落里。窗外纯净、湿柔的降雪声中划过一道呼啸的警笛声。这类怪异的机械悲鸣已经成了纽约市的一部分。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麻烦事,以致人们听到警报声都麻木了。但是,菲儿菲奥纳的昵称。特别注意到了这次的警笛声,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将会有一段时间听不到这声音了。
她将注意力移回到帆布袋上。袋子还没装满,还有什么应该带上的呢?她拿起一个相框,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母亲,她手上拿着钓鱼竿,脚上穿着雨靴,正涉步在一条小溪中。她审视着母亲。这是她珍爱的一张照片。在现实生活中,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无忧无虑的样子。她认识的母亲是不会到非洲去的,确切地说,不会让她到非洲去。菲儿将相片倒扣在桌面上,环顾了一下房间。她的目光落到了床头上一本破旧的爱尔兰诗集上。她把诗集塞进了包里。
“蚊帐带了么?”客厅传来克里斯的声音,他正和戴薇坐在一起。
“带了。”菲儿回答。
“驱虫剂呢?”戴薇问。
“带了,带了。”菲儿像赶虫子一样挥了挥手,尽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克里斯和戴薇是看不见她的动作的。“我还是少说话为妙。”她喃喃自语道。
她刚开始调查肯尼亚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国家每年有百分之一的人死于疟疾。她带了药和驱虫剂,理论上说来,她应该是安全的。只是面对那么高的死亡率,她依然有些胆寒。她变得有点神经兮兮,还跟克里斯和戴薇讨论了这个问题,不过,他们并没有消除她的恐惧。Mbu——意为蚊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斯瓦希里语单词。有时候,蚊子甚至会闯到她的噩梦里狂轰滥炸。最后,“蚊子”成了她对这趟旅行所有恐惧的代名词。它象征了所有她所读到过的、与一块野蛮混乱的大陆有关的故事,也象征了她面对未知的惶惶不安。
那么,什么是已知的呢?她惟一清楚明白的只有自己此行的原因。菲儿的妈妈不是一个会说大话的人,但她是一个英雄,她独自一人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现在,是菲儿做一些正经事的时候了。
“菲儿。”克里斯站在卧室门口,摇了摇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着他认为她应该带上的东西和注意事项: 腰包、帽子、燕麦棒……“你有写备忘录么?”他带着训诫的口吻似笑非笑地问。
“我讨厌写备忘录。”菲儿说。
他观察了她片刻,“好吧,”他说,“那么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是啊,菲儿,休息一下吧。我们可不想自顾自地把你的酒喝光。”戴薇的声音传了过来。客厅里正轻柔地放着恩雅的CD。
菲儿将一头乌黑的鬈发拨到脑后,用发夹固定了起来。她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到了戴薇对面的地板上。穿着长裙的戴薇正伸展着四肢躺在沙发上。克里斯给菲儿倒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在紧挨着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如果他们三人相互伸出手去,他们就可以牵到对方的手。菲儿感觉到与另外两个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同时,有一部分的她又漂离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地点。一道柔软的光线从窗外洒了进来,浸染了整个房间。在这温暖媚人的光华中,她愈加感到身边万物的虚幻迷离,感到自己既身在此间,又抽身事外。
“你知道么,那个国家的文盲一抓一大把。”少顷,戴薇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报名做这份工作的,”菲儿说,“他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那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图书馆。有些人从小到大连一本书都没碰过。”
“听起来,情况比你想像的还要危险,不过,菲儿倒是挺乐在其中的,”克里斯一边对戴薇说,一边摇了摇头,“内罗宾汉。”
虽然他说得很轻,他的话却让菲儿想到了她的哥哥和两个姐妹,尤其是她的哥哥。她早已准备好了回答。“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加里萨肯尼亚东北省省会和加里萨区首府。,而不是内罗毕肯尼亚首都。,更不是你说的什么‘内罗宾汉’,”她说,“那里怎么也危险不过纽约。更何况,我正想要尝试一下冒险,各式各样的冒险。我不想再平庸无奇下去了。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尔后,她换了一种玩笑的口吻:“没办法啊,谁叫我是个理想主义的爱尔兰人呢。”
“理想主义有时候靠不住的,”克里斯说,“弄不好那里的人想要的只是食物和药品。”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认为书本是他们的未来,是连接他们与现代社会的一条纽带,”菲儿咧嘴笑道,“而且,我们也希望让《哈克贝利历险记》比《欲望都市》早一步到达那里,对不对?”
戴薇探过身来,捏了捏菲儿的肩膀:“记得三月的时候回家来。”
家。菲儿环顾四周,试着有意识地记住身边的事物。她本想把房子租出去,这样既可以省钱又可以增加收入,只是她前阵子太忙了,所以只能作罢。现在,她注意到克里斯已经把她的杂志整整齐齐地摞了起来,她的蜡烛也被收了起来,免得蒙尘。克里斯告诉她: 她去肯尼亚以后,他会过来把她留下的脏杯子脏碟子洗掉,确保邮局会保存她的邮件,并且把她养的花草带到自己的公寓去。他考虑到的事情她都没有考虑到。她一直提醒自己: 他在表示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伸出手去翻乱了咖啡桌上的杂志,同时对克里斯调皮地一笑。这么做让她很有满足感,虽然她知道他过后就会把杂志重新整理一遍。
克里斯正在纽约大学医学中心热火朝天地进行一项人脑研究,研究的重点是海马状突起。他的同事们称这项研究为“里程碑式”的研究。他想要一个妻子,将来还想要几个孩子。她的哥哥和两个姐妹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她不为所动。菲儿哥嫂的堂兄娶了菲儿的一个姐妹,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他们童年的家不过八个街区。他们视菲儿为游子,仅仅因为她从布朗克斯纽约五区[曼哈顿(Manhattan)、皇后(Queens)、布鲁克林(Brooklyn)、斯塔滕岛(Staten Island)和布朗克斯(The Bronx)]之一。一路搬到了布鲁克林。他们希望看到她“稳定下来”,至于她会和谁或为了谁而“稳定下来”,她觉得他们并不关心。
就算是经由伊朗来到布鲁克林的戴薇,在克里斯的事情上也没有异议。“他是一个研究人脑记忆部位的科学家,而你工作的地方是保存记忆的。想想看,”戴薇有一次说,“你们两个不是很般配吗?”
菲儿一边想,一边饮了一大口葡萄酒。她发现,人们对他人的揣测无一例外都是错误的。是啊,她是一个图书馆馆员;是啊,他是一个研究员。但是克里斯中规中矩、严谨理智,而她——她喜欢把自己看作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她怀疑如果相处到最后,她的自发性行为会把他逼疯,而他什么都要管的强势心态也会压抑她的天性。有时候,菲儿觉得,克里斯是为了进入一个他可以分析定义的世界才成为研究员的,但她可不会为了这样的原因去做一份工作。书本给了她品尝无限变化的可能,但是书本无法抹杀她到大千世界去冒险的渴望,恰好相反,书本让她相信世上还有别的东西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直观存在——这些东西不断地撩拨起她的欲望。
可是,偶尔,她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打击得腿软。毕竟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又没有孩子,而她所追寻的“别的东西”即使在她自己看来,也是虚无缥缈的。她不知道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她只希望自己找到那个东西的时候能够认出它来。
要是最后,她迫于世俗与社会的压力嫁给了克里斯,生了几个孩子,在后院举行烧烤派对,什么家庭杂务都干尽了,就是不能穿松松大大的家居服;要是在中年之后的平缓日子里,她突然醒转过来,回顾自己受人尊重、有条不紊、但狭隘的一生,然后发现这样的人生并不适合她,到时她该怎么办?会这样吗?这样的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在人们身上的吗?
“好了,敬骆驼移动图书馆,”戴薇举起了酒杯,“敬非洲荒野中的扫盲运动。”
“正是如此,”菲儿赞同道,“图书馆将为那些人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同样也会为我打开,她想,但是没有说出来。她由于期待而陶陶然。
“我小小的图书馆传道士。”克里斯用讽刺的口吻说道,同时摇了摇头。
“得了吧,快来干了这一杯。”戴薇催促道。
“好吧,好吧,”克里斯说,“敬肯尼亚。敬那些骆驼。”他捡起桌角一本有关骆驼饲养的书——这是菲儿的同事玩笑式地送给她的——他用一只手举起来,另一只手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