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孩

男孩叉着双腿坐在地上,舔着拳头上的灰尘,假装自己在品尝骆驼奶。站在不远处的爸爸正在与一株刺槐说话,哥哥则正在往一个白蚁巢上丢石块。尽管他们两个都不理会男孩,男孩却觉得他们三人是一个整体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同时舔着灰尘、哀求着树、丢着石块。他认为这样的一体感是理所当然的。他还太小,脑中还没有“分离”的概念。他也不晓得“变化”、“害怕”和“旱灾”为何意。他眼中的人生还是平淡、永恒、安全的。

比如现在,这父子三人都笼罩在了熟悉的暮色中。微风止息,天色黯淡,阴影以同样的步调踏上了三人的面颊。男孩享受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昏暗的光线会改变人的面容。再过一会儿,男孩便会想: 暮色中的人脸有着一种木炭画的效果呢。

可是,有什么东西搅扰了这个黄昏的安宁。男孩分了神,他不再闲适地舔着皮肤、感受尘土辛辣的味道。不远处,一个刚硬瘦削的黑影从幽暗的灌木丛中升了起来,静静地、颤抖地站着。这影子真怪。他只见过行走、奔跑、飞翔或在风中飘舞的东西,要么就是根植在地上的东西——会动的和不会动的,后者比较少见。如今却出现了一个立在原地抖动的诡异身影。这咄咄逼人、蓄势待发的东西是什么?他爬近了一点,然后坐起来再看。

这一次,他注意到了那长长瘦瘦的身形以外的一件东西: 一件小小的圆圆的有火焰色彩的东西。

确切地说,那东西是成对的。

啊哈,他心满意足地想,谜团就要解开了。那是一双眼睛。是的,一双像火光一样闪烁的眼睛,既是动的又是静的。如此说来,这个影子是人类咯?也可能是动物,或是祖先的魂灵。

无论它是什么,出于本能与直觉,男孩隐约觉得自己这三分之一的存在对付不过来。于是,他呼唤了自己另外三分之二的存在: 爸爸和哥哥。“我在这里。”他发出了温和的讯号。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那对眼睛和那条坚挺的尾巴。他看到这个影子变大了。影子一头扑了过来,与他合为一体,好像它也要加入这父子三人组。

他没有感到疼痛。他只觉得这一刻并不真实。他糊涂了。这感觉就像在听爸爸吟诵故事,听着听着便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完全不知道故事的走向如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又在发生什么?等天亮了问爸爸吧。

惟有听觉还在运作。他听到自己三岁的肉体被撕裂的声音,这个尖锐又潮湿的声音将在他的脑中回响一辈子。土狼从来不是友善的动物,更何况,面前这只带斑点的土狼已经饿疯了。它扑咬他的腿,啃噬他的腰,而后它的齿痕蔓延到了他的脸上。土狼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稍后,他将听到爸爸转过身来,用一把刀直取土狼的性命。父亲会将自己的小儿抢抱在怀里,拔腿奔命。男孩的血将顺着父亲的手臂流淌下来。他以后会知道: 这一切只持续了不到二十秒钟。但是他很难相信这个事实,在他的印象中,那骨碎肉离的时刻有十年那么漫长,期间日升日落、乾坤倒转,万物分崩离析。他的世界从此变得恐怖骇人、乌烟瘴气、无可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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