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胡米尔,亲爱的,当我们国家的军队进驻到您的国家时,我小姨疯了。”
安娜有一位小姨,乔尔吉娜,是她母亲的妹妹,是火是水,是狼是羊(怀着可怜的二元论的条件反射,我们可以罗列一天,劳莱与哈戴,歌德和席勒),玛利亚和乔尔吉娜。她们不喜欢彼此,准确地讲,是玛利亚不喜欢乔尔吉娜,而乔尔吉娜根本就不搭理玛利亚。安娜对母亲表现出的强烈,尤其是公开的敌意感到意外。她不敢不喜欢自己的亲人;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与他们毫无关系,不仅与勤劳的哥哥无关,与自己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父亲无关(她讲不了父亲的什么坏话,要么她只能讲他的坏话,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就是跟已经过世了的母亲也毫无关系。(安娜的母亲死于1980年春天,去世前变得越来越瘦,五十公斤,四十五公斤,四十公斤,三十七公斤……体重骤减。她的婆婆则在同年夏天辞世。安娜和作家突然变成了孤儿,同时毫无疑问,他们是成年人。)
安娜的立场不由自主地站在乔尔吉娜一边。她俩很快就气味相投。小姨酷似老年的西蒙娜?塞格诺,有着同样的眼袋,出神的眼睛,肥胖健硕的身体,永远粉红色的敏感嘴唇,因吸烟而变粗的哑嗓儿,总而言之,她看上去很美,有着一种所有元素都丑陋变形了的女性之美。这几年她过得痛苦不堪,小便失禁,不得不用尿布,走不了几步就需要停下,“浑身僵硬得如同用脚尖旋转之后”。
“1968年8月21日,乔尔吉娜疯了。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情绪失控,这么说太轻了。当时她喝了许多酒,整个夏天她都酩酊大醉(她灌了自己整整一个夏天),从早到晚烂醉如泥,有的时候一连几天踪影皆无,她忘了从公共汽车、有轨电车上下来,乘着公车在城里兜圈儿。有一天她卧床不起,在‘大游行’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这种时候,她会得到女楼长奥玛塔的照看,奥玛塔给她带来面包、粉肠和第一天的啤酒。”
“您要照顾好自己,我的乔尔吉娜。”她无可奈何地叮嘱说,仿佛是对自己的孩子。既使遭到乔尔吉娜的拒绝,她仍一如既往亲热友善,乐于相助;奥玛塔三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们俩勾肩搭背地一起醉倒了。
“让我们一起生活吧。”当时尚还苗条、肤色棕褐的妇人娇柔地说。乔尔吉娜笑着吻了她的嘴,顺手又开了一瓶啤酒。
“别说这个,亲爱的。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生活。不管怎么说,我都受不了。”
8月21日,当奥玛塔跨进房门时(乔尔吉娜从不锁门,起初,女楼长小心谨慎地用钥匙从外面锁上门,结果引发了一场撒酒疯似的争吵,“如果有谁想要进来,怎么都会进来,这里的一切都敞开着,所有的人都敞开着,赤身裸体,整个国家,所有的人都是一幢可以透视、可以穿行的房子!”),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乔尔吉娜一看到她,立即哭了。
奥玛塔为她喜欢的人洗浴,擦净,将她裹在素白、柔软的大浴巾里,并为她换上新的被套。乔尔吉娜从沙发上看着她,如同一尊雕塑,一尊哭泣的雕塑。就在那天晚上,流完眼泪之后爆发了一阵先知者的愤怒,她对奥玛塔又揪又拽,左推右搡,说奥玛塔是罪魁祸首,让她不要否认,最好还是承认,回头她会跟她算总账的,她,从烈火之中,从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从无以效仿的造化之中,但是哎呀,够了,现在她将用砍头斧分发正义,或者施舍宽恕——就像某位耍把式的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画着十字,恩赐祝福。
她的癫狂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次试图掐死奥玛塔,她被送进了神经科,不过很快被放了出来。安娜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并不是因为身体的变化或面孔的变化,而是她的神态,她的神志。几个月后,可以这么说,她摇身变成一个宗教狂,总是微笑,每天祈祷。
“我不忏悔,”她微笑着说,“我不向神甫忏悔……”她继续微笑着补充道,“我累了,可爱的奥玛塔……”
她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洪亮嗓音和已经忘记了的动作,她比较小心地喝一点点,不过,她只要喝一点点就会醉倒。安娜惊恐地看着她抓起酒杯,她用力之大,仿佛是要挣脱它。安娜经常去她家探望,因为小姨足不出户,如果说在她身上发生了变化,那就是自从1969年之后,她再也不曾跨出家门半步。
“她喜欢我先生。”
“即使没有人喜欢的人你也会喜欢,不是吗?!”她问作家。作家尴尬地笑起来。以前,安娜还给她唱布鲁斯,后来再也不唱了。乔尔吉娜最喜欢的歌手是卡尔逊,小卡尔逊,斯德哥尔摩的布鲁斯之父;所有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以为在斯德哥尔摩不可能唱布鲁斯,但是实际可以唱——那时的T.伯恩?沃克还不是莱斯?黑特乐队的主唱,他还没有穿着金丝绒的西服摇臀摆胯,他唱小卡尔逊那首迷你小曲《风轻吹人发狂鼻出血布鲁斯》时,至少要比猫王早二十年。
如果你的鼻子出血,
你不要问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是因为什么。
如果你的鼻子出血,
你的心啊,已该歇息。
是某个挪威家伙写的歌词。
当裂开的创口在我心里愈合的时候,
曼陀林上的一根琴弦(稍稍停顿!)
却已绷断。
卡尔逊的琴弦也绷断了;据说,他在1945年得知纳粹集中营的存在,他写信给一位柏林的犹太大法师,他曾在哥本哈根的一场音乐会上结识了大法师的女儿,他在信中毛遂自荐,说他也将成为犹太人。大法师在回信中用礼貌的口吻阻止说:“谁说自己是瑞典人,谁就是瑞典人,但是——我可爱的孩子——被称做犹太人的人,才能是犹太人(而且他的亲生母亲是犹太人)——生为犹太人与皈依犹太教不是一回事。请你相信,我写这些不是出于傲慢。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犹太人不容易,想成为犹太人也不那么容易。关于和你很熟的尤迪特,我没有她的消息,我的孩子,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莱比锡,在一群正直、善良的人们中间,现在她不和我们在一起,假如她在这里的话,肯定会真心地问你好。即使别的不能,但她床头那张哥本哈根城市地图肯定会让人时刻记起她。”
卡尔逊不再唱歌了。有一次,还是在披头士时代,有过一次引发异议的电台采访,一度在世界上风传一时,有位记者问卡尔逊:能否将他的沉默理解为某种“阿多诺辩证法”?卡尔逊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大概是患了皮肤癌,体重锐减,消瘦矮小,就像一个马车夫,而且喝得酩酊大醉;他根本不知道谁是阿多诺、什么是辩证法。
“您是因为奥斯维辛而不再唱歌的吗?我能不能这么说,自从有了奥斯维辛,就不能再唱布鲁斯了?”记者问。卡尔逊又是干咳又是擤鼻涕,随后语清字明、不容误解地回答说:
“胡扯。我的嗓子劈了。”
在当时,这两句话一度风传世界;非常喜欢《风轻吹人发狂鼻出血》的约翰?列侬,整整一个星期逢问就答:“胡扯。我的嗓子劈了。”许多次,安娜也很想这样回答,而且乔尔吉娜也鼓励她,可她还是不敢这么做。她们又重新开始写信。
我可爱的孩子,我的小安娜!
早晚有一天我会去你家的——鬼知道我还可以爬多久。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我的小鸽子,你有着艾尔代伊公牛的力量。我也有过,也是从那里带来的,但是已经消耗殆尽。慢慢一切都要干涸——我手忙脚乱,就像一只长癞的猫,无论怎么保养也无济于事。(在各个方面!——但这个只是我俩之间的秘密。)另外,我在许多年后答应了奥玛塔的要求。这样一切都会平和一些。
拥抱你:乔尔吉娜小姨
安娜总共见她父亲哭过三次。第一次是为乔尔吉娜,第二次是为国家,第三次则是为他自己。
第一次发生在1954年,是在乔班卡的那个五月份的圣诞节。晚上,乔尔吉娜推门进来时,安娜已经睡熟了(但她马上又被惊醒)。房间里充满了香水和法国白兰地的味道。在安娜眼里,小姨打扮得很漂亮很神秘,如同模特。只要妹妹一出现,玛利亚就会立刻感觉受到了伤害。
安娜的母亲说:“她只要瞥我一眼,就能把我变成一个干家务的临时工。”事实上确实如此。安娜的父亲缄口不语,玛利亚又说:“你总是一声不吭。”她这话说的也是事实。男人看着小姨子,仿佛盯着一扇忘了关的窗户,暴风雨正从窗口泻到屋内——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乔尔吉娜当时还不满二十五岁,但她看上去好像是三十五岁,她的妆化得很重,脸有点虚胖,臃肿,陌生,陌生,陌生。这时候,孩子们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只剩下那对彼此怨恨的亲姐妹,父亲把脸埋到安娜脚下的被子里,哽咽抽泣,一副无辜的样子。安娜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她把枕头蒙在头上,以免卷入这场无聊的闹剧。一个成年人有什么好哭的?她心里纳闷,他们应该知道,没有人会安慰他们的。她并不害怕,而是怨恨她的父亲。
几年前,乔尔吉娜遭到误抓,人家本来要抓的是住在隔壁的老将军,从老将军家(从贝埃利?古伊多大叔的家)可以站在山丘之上眺望多瑙河,贝利?乔尔吉娜则住在楼长家楼里的一个小屋里。来人尽管时刻提高着具有历史意义的、自以为公正的革命警惕性,但在1951年“圣梅达德纪念日”后的一个雨中的黎明,他们不仅没有细看公文,甚至连“古伊多”是个男人名都没有注意。不过,他们很快纠正了错误,又把将军抓走了。乔尔吉娜格外刻苦地学习舞蹈,她有精神和肌肉的天赋,只是身体条件不是很好,虽然非常可爱,但个头太矮,所以她必须用勤奋补偿那些无法补偿的东西。
她去了米什克尔茨市旁边的一个小村庄。九月份,她一脚踩到一把长柄镰刀上。据家里人的说,喝醉了的当权派下了一道追捕令,挨门挨户地查找藏起来的和被藏起来的“佩斯妓女”,在一个铅灰色的午后,她别无选择,只有逃跑。一个女孩在前头跑,整个游牧部落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她,就在这时,她踩到了镰刀……还算幸运的是,那帮有头有脸的家伙们也在附近,他们用吉普车将她送进了郡吉什医院。乔尔吉娜的脚掌上被横割了一道大口子,锐利的刀刃一直割到侧面的脚踝,肌肉、肌腱和韧带全都断了——“手术的难度虽然很大,但结果还是做得很漂亮。”教授安慰说。这只是乔尔吉娜芭蕾舞学员生涯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真是这么发生的吗?”
“怎么可能呢,我的小安娜。他们根本不敢碰我。他们只能远远地冲着我流哈喇子,根本不敢碰我一根毫毛。”乔尔吉娜经常这样撒谎;手术之后她开始喝酒,喝了足有三十五年。
“你为什么喝酒,乔尔吉娜小姨?”
“我跟你说过,我可爱的孩子,你就叫我娇姬吧。你怎么跟你妈妈一样,总是那么一本正经。你知道她很讨厌我。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为了得到你的爸爸而动手脚。那也是事实,我喝酒不是因为你妈妈。我不喝酒,而是长醉不醒……我,我的小宝贝,我整壶整壶地喝啤酒已经喝了三十五年,一点不是因为爱喝,我对醉酒感到憎恶,我之所以喝,是为了帮助自己思考,为了更容易地潜入词语的深层本质,因为我读书不是为了娱乐,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是为了容易入睡,我,一个生活在十五辈人世代写作、读书的国度里的人,之所以喝酒,是因为读书已经永远不可能让我入睡,是因为读书总好像给我灌了一碗凉汤,因为我赞同黑格尔的这一观点,有趣的人很少尊贵,犯罪的人很少杀人。假如我能够写作的话,那么我会写一本关于人类最最不幸和最最幸福的书……”(“博胡米尔,她是一位与你相配的女人。喝啤酒喝到了最高的境界。啤酒和荷尔德林,这两个都是她的专业领域。”)
安娜第二次看到父亲哭泣是在1956年11月,当时,他惊恐万分并怀着愚蠢的希望试图从女儿眼里获得鼓励,车已等在家门口,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母亲沉默地(愤怒地)站在厨房里,父亲拿不定主意,他会出于怯懦留下,或者出于怯懦离开。——这是1956年匈牙利的一个定格画面,一幅肖像,有多少多少人在家中等待,而且全都是这个样子,同样苍白的面孔,同样的皮箱,卡车都带着同样的柴油味儿,不知所措的父亲们,沉默忍耐的母亲们,大气不出的孩子们……(当时,在我家门前也停了一辆红十字卡车。我父亲恐怕连头都没抬,就撵走了司机。之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后来从他嘴里听到过无数次,在足球场上,大多数时候是在足球场内,一个蹩脚的传球会让他从观众台上大声吼叫:“怎么了?往哪儿?为什么?”当时他说的也是这句,在十一月清冷的黎明,只是他的声音很小:“怎么了?往哪儿?为什么?”)
当时安娜并不知道,除了她父亲和乔尔吉娜之外,只有上帝知道那天早上她父亲在电话里跟谁说了些什么。玛利亚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她虽然肯定不知道,但是感觉像是她知道似的。
“那天早上,你那个再傻不过的爸爸打电话给我,说我们一起去闯世界。那么多年,这可怜的家伙始终在他的脑袋里幻想着爱我。我告诉他,这完全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爱情。你别跟他说,我的孩子。现在反正也无所谓了,一切全都过去了。一场滑稽的闹剧。对自己滑稽辩证法的认真模仿:这就是他的生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作家插嘴打断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那么自以为是。别以为我是在说你。”
“我根本没往这边儿想。”作家说。
“那么说也太夸张了,”乔尔吉娜把脸埋到啤酒杯里,“电话铃响时,在我家藏着两个人,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他是个‘革命者’,不过关于他我不想聊太多;另外一个是我的女友,一个秘密警察……她在国家安全局当打字员。她过得并不是万事如意,她丈夫是一位颇有实权的区政府领导。‘我实在无能为力,我实在无能为力。’他一遍遍地对妻子说,他告诉我的女友,我的女友又把这话转递给我:‘我实在无能为力。’由于精神崩溃,他五十岁时就退休了,那是在1975年。从那之后,他开始一声不响地酗酒。”
“跟你一起吗?”
“不是,我的小安娜,不是跟我。上帝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能宽恕我们。人类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担负记忆。道德就是记忆……或者说……书上是这么写的,上帝根据自己的样子创造了我们……所以人类并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过渡时期……我已经忘了,不过我还是记得;我宽恕,但还是会复仇。”
安娜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第三次哭泣,发生在第二次哭泣之后的十一年后;她父亲遇到并且结识了一位邵普隆市的女教师,可以说是偶然的萍水相逢,但是需要说明的是,世界上不存在偶然,或者说偶然几乎就不存在(他俩借口相识的基础是克利斯蒂安?惠更斯,是他率先提出的数学期望概念;另外,他虽然毕生投身于科学,但并不是一位与世隔绝的隐士:他曾给同时代的美丽妇人们写过不少诗歌),安娜的舅舅在两年前发现了他们的通信。“博胡米尔,那样优美的情书我还从来没有读到过。那么纯洁,那么清澈,情感饱满得令人恐惧,我父亲和女教师,那种渴望实在惊人……您要知道,就是……就是从文法上讲,他们也令人十分钦佩。这些信写得是那么美。但是,由于我父亲并不想争吵,我母亲立即变得态度强硬,她拿我们说事,而我们这些被拿去说事的对象们(资本!)则躲在一旁偷看,我哥哥满腔愤怒,我失声哭泣,我为无声哭泣的父亲哭泣,我哭啊哭啊,因为我从不相信,即使现在我都不相?,我已经淡忘了当时发现的这个事实:我父亲是一个感情深厚的人,甚至,尽管他的内心始终藏而不露,他是个男人。
“第二天早晨,我母亲甜得跟蜜一样。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她为谁打扮得那么漂亮?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自私。她从来都不知道。也许是我不知道她其实知道?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当我和我先生被她发现的时候,她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