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烧汤并不是特别拿手。我觉得,烧汤等于耐心加原料。我没有耐心,讨厌去农贸市场。肉汤,是公正之钟,容不得欺骗。烧一锅法式蒜蓉汤或芹菜奶油汤——需要心灵手巧。这么说吧,得要施展魔法。我认为我集了很棒和很糟糕的家庭主妇于一身。我尤其不是一个含蓄的女人。
“不过,在做肉方面,尤其是做牛肉、奶牛肉,还有俗称‘牛腰脊’的腰部嫩肉,没有人能够胜过我。即使能够胜过,也区别不大……话说回来,做牛腰脊也是一件优雅的事。(不过比不上做肉冻,这方面可以去问我丈夫——您肯定不会相信,博胡米尔,我丈夫会做肉冻,而且做的肉冻格外地道,味道好极了,绝对不是糊弄人的那种……用他的话说‘不可仿效’,所有的知识都要在你的脑子里,所有的原料都要放到锅里,然后等着……)
“有生以来我做的最好的一次牛腰脊,是为一个陌生人做的。也不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是一位邮递员,一位郁郁寡欢的邮递员。就在我为他开门的刹那,他突然变得郁郁寡欢。这一点您很在行,博胡米尔。门开了,一个人忧伤地出现在门口。显然他一直在注意我,我也一直在注意他……以后总有一天,我会为您做饭的,做山珍野味。而且我会毫不羞涩地端上捷克风味的面团子。将捷克风味的面团子端给一位捷克人!您看,亲爱的,我为什么不尽我的所能多做些呢?孩子们跟我丈夫一起将胳膊肘拄在厨房里的餐桌上,吧唧着嘴,或许不用我说您也可以想像得出来,他们一边吃一边吧唧嘴,我看着他们吃饭的样子。菜里有李子,您别担心。他们埋头吃饭,一声不吭,丝毫没有三流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瞎编乱造的父子情深,说他们狼吞虎咽都不过分,他们偶尔抬头互望一眼,然后瞟一眼我,再看看捷克风味的面团子。他们当然想喝啤酒,为了消除春日的倦乏,而且想喝Gosslar’sche Gosse牌啤酒。我猜。
“听到门铃,我打开门,邮递员开始愁苦地叫喊,吸溜着嘴,涕泪横流,他由于羞涩想要克制,结果发出歌唱似的尖细呻吟,仿佛是一部分声音被扼在了嗓子眼里。他四十岁左右,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十年。安娜喜欢那套狭小的公寓,他们的生活从那里开始,虽然面积只有四十八平米,但是感觉始终是五十二平米,因为他们是按五十二平米买下的,只是在卖房的时候量了一下,发现只有四十八平米——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在房价上也没再退让。他们那时虽然已有两个孩子,可是仍未觉得房间狭小,但也确实谈不上宽敞,作家写作的时候,只能到处东逃西躲,有时逃到图书馆去,大多数时候还是躲进厨房里,因为他喜欢待在家,喜欢在家工作,他喜欢全家人都能在家,并且保持死一般寂静,“我喜欢听他们喘气的窸窣。”他夸张地讲。他把工作时间调整到夜里,中午起床,直到天黑都悠闲晃荡,等待所有人坠入梦乡。
“你爱我吗?”
“当然爱,只是你们赶紧睡觉吧。”
一个(跟白鼬一起)坠入爱河男人的绝妙写生,在七十年代后期……由于安娜一家生活美满,可以说毫无苦涩并充满了希望,所以不难理解,他们即便住在一套小公寓里也并不嫌狭小;现在,每当她回想起那段时光,就会看到三十岁出头的他们自己,坚强,平和,感觉良好,胸怀理想,拼命地工作,每天的日子都阳光灿烂,许多人到他们家做客,并不是什么“社会名流”,而是他们的朋友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登门,总有半生不熟的人“上来坐坐”,所有的人彼此都寄托着希望,寄托着某种良好的希望,所有人都将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些有益之事,安娜会烧喷香的饭菜,年轻男女的腰肢在夏夜里扭动。她甚至看到,他们的生活正在眼前展开,充满欣喜。
公寓就是他们的家,这个家宽敞明亮——他们喜欢这样沉溺于幻想。只要有一扇所谓的“观景窗”,只要有一面墙上挂了镜子,效果都会格外显著,这样一来,由墙壁切割出的小匣子,就会变得无限宽广,向天际伸延,坐在屋内,俨然像一位宇宙居民,在家里,月牙儿和尚未整理的书架是地位平等的伙伴。“我觉得,当时那些来找我们的人,都能够感受到这种无限的宽广,都可以获得这样的机会。”
“我听到他在怨艾地嘟囔,博胡米尔,那位孤苦伶仃的邮递员一跨进这块圣地就开始哭泣,无限,星辰,关爱,友情,未来,可是我的宝贝,邮递员落泪并不是为这些……
“他之所以哭泣,并不是为了这些。毫无疑问,是因为女人。他把信递给我后,站在那里小声啜泣。我请他坐进厨房里。我想吃牛腰脊已经好几天了,我早就把肉腌在了蒜油里,然后寻找一起吃它的人。我们期待他们来吃晚餐。
“邮递员突然再次失控,开始号啕大哭。我吓了一跳,男人的哭声实在可怕,这使我联想起父亲在1956年……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应该知道什么,或是该由我提供解决的办法,邮递员告诉我说,他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现在非常幸福,然而他的妻子偏偏跟他的母亲结成同盟,想要偷走或剥夺他的幸福,不过她们说的也对,不能拿孩子们当儿戏,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得到的幸福是非法的;然而现在,当他跟那个女孩一起时,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成为了自己想像中的自己,年轻女郎美貌清新,就像一个转账账户,能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他的所思所想,并能让他体会到他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爱情游戏,比方说,她整理头发的动作,只有他才会留意到。另外,他无法忍受生活在谎言里,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地狱,他的妻子大学毕业,他只是个邮递员,不过他俩之间从未因此引发过冲突,当然,他也通过函授学习神学。有一次,他感谢妻子为他叠衬衣,他的妻子突然放声大笑(要知道,她是一位建筑工程师,不是建筑师或建筑工人,这些职业迥然不同!),简直就像在电影里,她边笑边说:如果我丈夫感谢我为他叠衬衣,那么我丈夫肯定有了情人。男人回答:她说对了。
“您可以想像,博胡米尔,我当时处于什么样的境地!肉慢慢地熟了;当我夹起它时,我可以通过肉的弯曲和质感作出判断。我是在滚油里煎的肉,并且稍微盖了会儿锅盖,这对牛肉没有坏处,玻璃罐里还剩了一些变酸了的龙嵩叶,我跟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将龙嵩叶撒在肉上,打开一瓶威拉尼产的勃艮第葡萄酒,并将邮递员的背包朝旁边踢了一脚,并且一脚踢中了。那人问也没有问我一声,就拿起了刀叉,我冲他嚷道:‘你总该等一下我允许吧?!’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菠萝,我把每个菠萝圈切成半圆。博胡米尔,这件事发生在1979年秋天,从那之后,这种柔嫩、带血、酥软、味重的牛腰肉我再没有做好过……
“我的丈夫,您的同行回来了(我并没有把责任推到您身上的意思)。当时我们已经在喝第二杯葡萄酒,我将那可怜的家伙拉到门廊,拖到屋外,以免他在昏暗的厨房里面无血色。”
作家差一点叫出来:这个陌生男人是谁?幸好他看到了邮递员的背包。
“你能想像吗,”安娜指着邮递员说,“有时他坐在午夜的黑暗里,像一个陌生人环视自己的家?”作家点了点头,只要能理解的他都会理解。他的感觉并不太好。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信怎么办?”“什么信?”“要送的信。”“只剩下一条街还没有送。”作家走进厨房,从巨大的背包里掏出信件和邮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将手伸进邮政背包)。安娜开始在外面吹“宝贝小子”的《小约翰》。
小约翰 / 问他的父亲 / 爸爸,上帝在黑暗里 / 能不能看见 ?/
上帝在黑暗里 / 什么都看不见,/ 小约翰,/
只有爸爸 / 只有爸爸,/ 在黑暗里头能够看见。
他扫了一眼狼藉的饭桌,为剩下的饭菜感到担心。在他眼里,安娜和邮递员仿佛坐在一道帘子之后,安娜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邮递员则摇着脑袋低声怨语。
他把明信片、信和报纸都塞进了信箱,他挨家挨户地递送邮件。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山冈高处,美妙,生动,环行盘绕,就像螺旋削下的苹果皮。山顶上,作家收住脚步,扭头张望。山谷里的灯火已经点亮。“上帝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爸爸,只有爸爸,在黑暗里头能够看见。”他自言自语。他想起了父亲。他不仅体会到送信本身的意义(“传递信息”,“为他人服务”),而且还唤起他“完成了一项工作”的良好感受。这项工作由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开始,由另一个人完成。他回到家时,屋里只剩下安娜一人,他微笑着说:
“我还得到了小费呢。”
“你想通过送信,让自己显得能比你实际的样子更好一些……”
“那还用说。不过我在黑暗里能够看见头。黑暗,亲爱的……”
他们俩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感到心情舒畅,只是安娜试图避开丈夫的视线。当冲着牛腰肉来的客人们进门时,安娜笑着搂着他们的脖子。
“嗨……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这一天总算可以这样结束了。”
从那之后,布达佩斯有一些人便将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承诺、将会发生的结局、集欺骗与自欺为一体而不失奇妙的奇妙机遇称做“安娜处女牛腰肉”。全布达佩斯,只有两个人对这种说法另有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