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篇(7)

勃拉日对他们自己化身的凡人形象的社会、历史背景并不了解,他并不知道什么是警察、秘密警察、军人和消防队员,一般来讲,制服和权力(权力本身)在市井人的意识里也混淆不清(不管怎样,对于这种怪诞之极,通常认为物质是“金星法袍”的传统习俗,我并不喜欢),天使并不知道——噢,这只是细节!只是细节!——“当医务官拆开他手上的绷带,他的手已经彻底烂掉了,臭气熏天,竟让少校感到恶心”;他并不知道,“当那位国家安全局的医生将截肢的手放到水桶里时说,您以后再也不能弹钢琴了”,他的话至今都被证明是正确的;他并不知道在车斗里,“在脏衣服堆下躺着昨天死掉的有着上尉军衔的军事法官”;他并不知道在1948年,在负责经济问题的警察部门里尚且慎重,打个比方,假如谁的父亲和叔叔被抓了进去,其中一个被打,比方说,遭到了暴打,那么另外一个将会被释放;他并不知道在暴打之下,差不多每个人都会在任何材料上签字的,只要先鞭挞脚掌,然后再让他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地在碎石上行走,只要在他的腰上猛踢,直到肾脏破裂,只要用皮靴狠踹他的后背和胸口,直到折断每根肋骨(即使今天喘气的时候,他都会疼得口眼歪斜,叹气的时候都会眼神古怪),只要刺破他的鼓膜,只要动作粗暴地将打火机在他眼前猛晃(假如我们是风华俏丽的十八岁姑娘,那么这一招会更加奏效),只要拔掉他的指甲,往他的肺里灌奶,或者在他的阴茎上通电……他并不知道,往人的鼻子里灌水并使被灌水的人发出呼噜呼噜的尖叫,非出于执法者的恶意或偏执,而是出于实用的原因,这样不会留下刑罚的痕迹,不会流血,没有骨折、紫斑、脓液,没有发炎的创口、肿胀的关节、撕裂的肌腱、敲掉的牙齿和碎裂的骨头;他并不知道,用湿布缠头并不是布尔什维克想出的邪招儿,这个手段根植于所有靠狩猎、打鱼、捕鸟为生的民族传统,甚至,为能确保使人窒息,应用浸湿的兽皮;尽管天使知道行刑者近距离枪击,但并不知道,他们次日会重新用水泥铺平整个广场,因为他们在夜里未能将地上的血冲刷干净(显然,他们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尽管天使知道他们近距离枪击,但并不知道,他们会在天上从飞机上射击,就像一场空中围猎;尽管天使知道他们近距离枪击,但并不知道,三十三年后他们虽有点支支吾吾,但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 退休金);尽管天使知道他们实施特赦,但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绞刑架前宣布特赦令;尽管天使知道他们把人埋在了监狱的院子里,半夜三更,就像对待一个不可饶恕的窃贼一样,但并不知道,他们在院子里堆满家具,是为了遮挡别人的视线;尽管天使知道他们把人像狗一样地掩埋,但并不知道,他们将人用电线捆绑,裹在包装纸内,将本来骄傲伸展的四肢折叠紧缚,然后脸朝泥土地埋在乱坟岗中,埋在长颈鹿、大象、鬣狗和豺狼的骨骸之间……坐在拉达车里的两位天使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们并不知道,从自己的四周,从房子里窗户里烟囱里姿势里步态里眼神里流露出来涌向他们的……并不是爱。

裘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勃拉日那张窄长、英俊的椭圆型面孔,望了一眼他那透过胡茬的棕色皮肤和投在皮肤上的皎洁月光。

“不要感到吃惊,我的天使。任何地方都不是用爱统治国家的。你看看四周,从纽约到北京,从斯德哥尔摩到悉尼,从贝凯什乔巴到久拉市,顶多是靠法学。而且还不是法律,只是法律理论。让人联想到蜘蛛的蜘蛛腿。影子的世界。”

“充满了幽怨。”

“这个我也不知道,老伙计,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用爱只能执掌星辰,所有的星辰。”裘裘知道,另一位天使已受到了惊吓,他轻轻摸了摸同伴乌黑的头发。

“上帝怎么可以对此不闻不问?!为什么呢?”勃拉日小声嘟囔。手动挡扶柄上的红宝石光芒似乎也在提出抗议。

“审度啊,权衡啊,就跟药剂师一样地称啊量啊,可是结果又能怎样?!从神学上讲,这个早就确知无疑。我肯定没有中全彩……照我看来,我就连一次打胎都没本事阻止……也许我能?!”

就在这时,安娜跨出了院门。她是去买东西,还是去看医生?年长些的男子将岁数小些的男子从车里推出。

“你跟住她,不要走神。”裘裘从牙缝里说。他甚至没抱丝毫的嫉妒,而是悄声耳语,“没有时间,只有情感。”随后狡黠地点了点头。“只有真实的,才是真的。”勃拉日朝他瞥了一眼。

“喔,这真可怕!”勃拉日嘴里说着,已像一个疯子似的心怀痴想地跟在妇人身后,妇人佯装毫无察觉。

“我的天使,现在我不想跟踪你的小同事了……我不可能盯梢所有的情欲……在这种事上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天使听到上帝的声音,禁不住闷声发笑。“你们这两个家伙的所作所为真是可?,实在太可怕了。”没有人应声。上帝疲惫地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办?”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陈述,这是一句严肃的陈述:这该怎么办?

“我的上帝,您是嫉妒勃拉日了。”

“猫头鹰说麻雀‘大脑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说完了。”

“和撒那,全能的智慧!”(脸色阴沉下来。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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