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篇(5)

“博胡米尔,亲爱的,当您母亲剪掉那头桀骜不驯、势如飞瀑、鬃毛般啤酒色泽的金发时,她是怎么想的?您父亲从写着‘哪里能买到好啤酒,哪里就有美丽人生’字样的办公室冲出来,三名市容管理委员会委员紧随其后,您父亲颤抖的手里攥着一支三号制图笔,他吃惊地问她:‘你的头发呢?’‘在这儿呢。’您母亲说,并把自行车靠到墙上,从车筐里抓起两条沉甸甸的辫子递给他。您的父亲弗朗茨将制图笔夹在耳根上,仔细端详了一下您母亲剪掉的头发,然后放到路边的长椅上。随手从您母亲自行车的车架上摘下打气筒。

“‘我已经打足气了。’我说,但他还是跟专家一样不动声色地摸着两只轮胎。

“但是弗朗茨从打气筒里拧开并抽出橡胶管。

“‘气筒没有任何毛病。’我不解地说。

“弗朗茨突然跳到我跟前,屈腿跪下,撩起我的裙子,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惊呆了,他是看我穿没穿内裤,看我有没有洗过?看我是否遮挡得严密?弗朗茨只是捏了一下,周围骑自行车的人们满意地点头,市容管理委员会的三名女委员看我的神情,仿佛对我的达标情况表示满意。

“弗朗茨站了起来,我则扯下裙角,弗朗茨看上去很英俊,鼻翼翕动,犹如刚驯服一匹脱缰的野马。

“‘这么说,我的小妇人,’他说,‘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三号制图笔,把橡胶管塞回打气筒并重新拧好,再将打气筒放回到车架上。

“我手攥气筒,给骑自行车的路人看,并对他们说:‘这个气筒,我是在勃列斯拉维大街的伦卡什公司买的。’”

“勃列斯拉维大街的伦卡什公司。”勃拉日中了魔法似的小声咕哝。天使们被禁止偷窥,比方说,不能偷读人们的思想或窥视洗浴的妇女、男人、孩子和草原狼——除非是被预先写进职责范畴内的工作任务——勃拉日虽然是一名新手,但他是一个守纪律的天使,裘裘对安娜臀部的赞叹着实令他吃惊不小,这个在堕落天使的精神影响下所作出的判断,仿佛让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脸色绯红地逃进了安娜的思维里;然而口无遮拦、情感丰富的安娜,未能给这位天使提供新的避难所。

勃拉日很喜欢这位妇人。他用敬重的眼神望了一下表情淡漠地坐在车内的裘裘。他心中暗想: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修炼到心里只想着为上帝效劳的地步呢?而不像现在,自己的心思都被拴到了安娜圆鼓鼓的屁股蛋上。勃拉日并不知道,裘裘只要想一下他的年轻同事,就会禁不住打一个冷战,忽冷忽热的气流涌遍全身。

共产布鲁斯,无产阶级文化布鲁斯,国家委员会布鲁斯,国家安全局布鲁斯,改革布鲁斯,开放布鲁斯,美金布鲁斯,勃拉日在安娜的脑袋里翻阅着,然而此时的安娜正在吹《风流女人布鲁斯》;天使知道,这是罗伊?欧尔比逊的歌。这时,他犯了一个与偷窥有关的另一个错误,他偷窥到未来。

“裘裘,你要提醒一下你的小伙计,要让他服从于集体利益,确切地说,要让他服从上帝的旨意,既然我们已经说过了,那就没什么好解释的……在这里用不着提倡个性,用不着害怕,用不着自寻烦恼,用不着那么像匈牙利人,你再跟他说明一次,裘裘,这是我发自天庭的旨意……这件事要做得有始有终,明白了吗?!”

上帝喜欢秩序,这让我联想到托尔斯泰,比方说,他只会这样没头没脑地抱怨。他将所有的意识都掌握在他的意识之下,颁布法规,不管怎么说他都对我们负有责任——那么事情至少循序渐进,一件接一件地逐步进行……看得出来,上帝并没有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想清楚!(尽管应该理解他,他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安娜伸懒腰时,周身掠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仿佛在微风中打了个冷战。透过这阵战栗,勃拉日看到了未来的安娜,她躺在床上,先是感到头疼,之后浑身高烧,同时冷汗淋漓,顺着脊背和额头向下流淌,就像一件令人生厌、不合身的衣裳,随后她开始打战,从头到脚瑟瑟发抖,如同一个马达(1600型拉达轿车的马达)叮咣乱响地徒然空转,孩子们还将告诉作家:“快来,出事了!”勃拉日看到,一个小时之后,安娜也将在丈夫的脸上看到那副烦躁不安的表情,“只要我生病,只要我遇到了麻烦,他脸上总是那副表情;他的胆子要是再大一点儿,他很可能会讨厌我。”

妇人将会抖如筛糠,茫然无助,作家不得不扶住她,扶她的动作好像是要拥抱她。她浑身颤抖,语不成句,安娜上牙打下牙地想要说:

“我想,我有了。”

“你怀孕了?”作家将会怔怔地问。

“对。”

“这太好了。”作家会说。

听到丈夫的回答,安娜将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听起来就跟打嗝儿一样:“什么好?!好什么?!”作为回应,男人开始抚摸她的头发,安娜则会把他推开,声嘶力竭地叫嚷:“谁也别碰我!”孩子们都给吓坏了,同时也很生气。终于,作家也被妻子的叫嚷吓住了,风波随后慢慢平息……“这简直不可思议,博胡米尔,要是你,你会这么蠢吗……”安娜想到这里开始抽泣。最终,不是拥抱,而是另外一种颤抖,将会安慰她那颗无法安慰的心。

对于突如其来的寂静,勃拉日没做好思想准备,时序混乱,惊慌失措。

“走!”他冲正耷拉着脑袋打盹儿的裘裘大喊。尚在半梦半醒中的裘裘像是警察学院训练有素的学员,挂挡给油,车轮滚动,在街口右拐,开出一个射程的距离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沉默无语、一脸责备地看了看同伴。

慢慢地,安娜的眼泪哭干了,嘴里吸溜,咳嗽,鼻孔抽气,叹息。作家坐在床沿上,躬腰驼背,像一位老翁,两手垂在双腿之间,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头发笔直,倒向一侧,如同一道秃裸的帘子垂在脸上。不像老翁,像老妪。

屋外突然响起拉达车的马达声,安娜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窥听。她似乎忘掉了哭泣,她说,有两个人在房前偷看他们,他们坐在一辆车里。作家一动未动。那两个人诡异地离开了。

“你说什么,什么诡异?”作家机械地问妻子。安娜的话用不着留意,更用不着理解,从她的声调里就能听出,她遇到了麻烦。那两个男子离开时,安娜刚好来到院里。

“一辆这样的汽车偏就‘刚好’在那时候离开。”作家愤懑地说。不管他们想还是没想,两个人都变得冷静下来,现实起来。不过听邻居们讲,别的时候也有人在这一带转悠。他们也许在打探什么?他们确实是在打探。这是东欧式的偏执狂。东欧式的偏执狂就是这样,由于自己遭到迫害,因为具有迫害性妄想。

“但是我们不会受到迫害的,除非他们迫害每个人,他们才会迫害到我们。”不管怎么讲,安娜还是让丈夫出去看一眼;作家无奈地耸了耸肩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外面什么人也没有。安娜从床上跳下来,打着趔趄,伸手去抓立着的衣架,衣架倒了,她继续往前走,穿过孩子们的房间。

“怎么会没有?什么没有?一切都是真的!我听见了!”她刚挪到窗前,就一眼看到了他们,就在街上,在马路对面,电线杆后,两名男子坐在车里,正一动不动地举目张望,朝着这边,朝着她,朝着这扇窗户。“你瞧,他们在那儿,他们一直在那儿。”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一些、留着黑色胡茬的男子扬起了胳膊,晃了一下苍白的手,仿佛在跟她打招呼,他疲惫地朝她挥了下手,然后弯下三根手指,只留下食指,男子将食指轻轻贴到自己的唇上:温存地向安娜示意,让她不要出声!

安娜的脸红了,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陌生人的这个举止对她来说也很意外,让她困惑不解。一家子人都盯着她,三个孩子加一个男人。她耸了下肩。安娜不想看见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那个疲倦不堪、眼圈乌黑、哭丧着脸的女人,她把手放在小腹,撅着下唇喃喃自语,似乎想说:

“不,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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