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刚过,都江堰处处可见断壁残垣。我们跟随解放军某部官兵来到一个抢险点进行现场采访。
这是一家工厂的宿舍楼,坍塌的房屋造成了严重的伤亡。救出部分生还人员后,此时已确定不再有幸存者,于是,搜寻遇难者遗体的工作随即展开。
我站在官兵们奋力挖掘的废墟下面拍照,尘埃漫天,五月的阳光打在头上,闪出灼热的光。忽然废墟上有了情况,子弟兵们相互打手势,协调挖掘工作。我还蒙着,旁边一位小战士向我解释――他低沉的声音隔着宽大的口罩传出来――“又发现了一具。”
是一“具”。
我呆住了。这是我第一天采访,第一次面对“一具”。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如此真切的场面,谁也免不了倒吸一口气。
一起前来采访的同仁们都上去了,我咬着牙跟在他们后面,心里不断鼓励自己。我没有靠太近,透过同仁们肩膀间的缝隙怯怯地看过去――
一“具”俯卧的女性的躯体,头已经被善良的子弟兵们用布盖上了,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是位普通的时尚女子。
忽然,我看到了她的手!她趴在废墟中,一只手还被掩埋着,另一只露出来了,正按着地面――
这是一只虽然沾满尘土却依然柔媚的手,手形非常漂亮,既不是过于纤细而显得神经质的“火柴棍”,也不是肥满粗短的“火腿肠”,是匀称健美、恰到好处的一只女性的手;它的姿态直到这时也是生动的:几根指头微微分开,错落有致地自然蜷曲,像完成着舞蹈表演中的一个优雅动作,又像是钢琴演奏的预备阶段,尤其是小指头,那么灵活地、带点乖巧地轻轻支到一旁,仿佛用这只小小的指头悄悄挠着恋人的手心。
一个女人所拥有的全部美好、全部灵性,都在这一只手上了,它像一个跳跃的音符,微笑着拨动命运之弦,哪怕是现在,它已经属于一“具”不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可传达给后来者的,仍是难以遮掩的、扣动人心的美丽!
可以想象关于这只手的往事:它曾经细心地用拇指与食指捏着小钢针缝过快脱线的扣子;曾经温柔地翘起小指头、轻轻勾住棕色的毛线,其他指头握着两根竹签子熟练地织来织去,完成一件男式毛衣;它也曾调皮地把指头并在一起,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捂过某个人的眼睛;它也一定曾被另外某只更宽大的手紧紧握住,心跳加快地感受来自对方的体温……
我的眼湿润了。但我拍下了这只手。
不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但我相信,她已经穿透生死之隔,把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绚丽与柔媚,骄傲地保留了下来。
有些东西是死亡带不走的。它将永远存在。
(2008年6月23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