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济人:依偎――重庆街景

依偎这个词,是很难用在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的。他显然来自农村。靠在肩上的那截比身高略长的竹筒,系在竹筒上的那团比他指头还粗的绳索,标明着他的山城棒棒军的身份。可是他毕竟太年轻了一点,充其量十六七岁。而他那弱小的身躯所需要承受的,却是生活的重担。完全可以想象,当他背着城里的冰箱摇摇晃晃爬上一幢宿舍的顶楼的时候,他气喘吁吁,他大汗淋漓,他青筋鼓胀,他咬紧牙关。依偎这个词的柔软情调已经离他而去了,远远地,久久地。他所面对所经历的情感只能是与依偎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说昂首挺立,比如说身腰佝偻,总之,在那衣着褴褛的遮掩下,在那蓬头垢面的裸露中,即令在那心理承受能力最为脆弱的地方,也只能剩下那副近乎残忍的铁石心肠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确实依偎在一位农村老汉的怀里。那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中午,当路上的行人纷纷躲进沿街的一个窄小的屋檐下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他。他坐在潮湿的地上,靠在肩上的,依然是那截比身高略长的竹筒,系在竹筒上的,依然是那团比他指头还粗的绳索。有所不同的是,他此刻的表情是平静的,顺从的,从那歪着的脏兮兮的脖子和那翘着的毛茸茸的鼻孔望去,他似乎睡着了。而这位老农也坐在地上,从年龄,从长相,更从为了不致惊动对方而久久不得动弹的双腿去看,他无疑是怀中孩子的父亲。他是什么时候进城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找到了孩子,我都一无所知。深信不疑的,便是他是怀揣着担心与不安,不计旅途之苦专程前来看望孩子的。现在好了,孩子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让他欣慰的是,孩子长高了一点,长壮了一点,而且突然变得懂事多了,没有再去调皮捣蛋,没有再去贪玩耍闹,孩子的顽强的生存能力证明,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家族已经升起了一颗希望之星。那么,明天就要回到乡下去了,土里发黄了的麦穗等他回去收割,在这样的时候,父亲能够为孩子再说点什么或再做点什么呢?该说的也许已经说了,比如要吃饱穿暖,比如要早睡早起,有了病一定要吃药,医院进不起就进药店,西药吃不起就吃中药。哦哦,这孩子不讲卫生的坏习惯进了城也没有改好,喏,手指甲这么长这么脏了,要是等到他自己来剪,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于是,在我的注目之下,这位年老的农民抖抖颤颤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为依偎在怀里的孩子剪手指甲。小剪刀生了点锈,刀口也钝了,他剪得有些吃力,却剪得格外认真,剪着剪着,伴着口中的喃喃自语,在那布满皱纹的嘴角竟绽出来几丝幸福的笑容。而孩子调皮的天性此时复活了,他的脑袋使劲朝父亲的怀里钻,一只手臂索性搭在了父亲的肩头,那稚气与娇气一并显现的时候,简直像一个待哺的婴儿,贪婪地享受在母亲的怀抱之中。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愣怔住了,尽管这父子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于周围的任何目光全然不顾。不知怎的,随着屋檐水的哗哗滴落,我的泪水亦潸然而下。老实说,我多么愿望这场雷阵雨不要停止,以便让人世间这幕难得一见的街景,得以框定,得以永恒……

(2008年3月3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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