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谁把霜扑醉,总是离人泪。”――这词句简直似乎专为我写的。我和北京香山红叶,有着前世今生的孽缘。
1980年秋,赵丹在北京医院患癌症已濒危,却还念念不忘催促我和孩子们去香山看红叶,他已连话也说不清,气也喘不匀,还嘱咐:“……红叶……红叶……”我说:“我们会去的,等路上不堵车了去,快快乐乐地去。你放心。”――这是我对孩儿爸的承诺。7月15日他从上海急救送北京医院时就说:“这回可能赶上去香山看红叶了。脚踩在凋落满地的残叶上感觉真让人深思难忘。”平常人看枝头红叶,他却欣赏遍地残枝。
10月10日夜未央,赵丹像一片红叶离开枝头,去了。由于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的文章,招惹高层的批评。难得的特殊的身后哀荣为他隆重送葬,丧事在复杂的境界中办完。我对身后的三个孩子橘、佐、劲说:“咱们去香山散散心,让你爸爸放心吧。把堂弟黄河清也叫着,拍些照片给你爸爸烧去。”
已经11月下旬,上山看红叶的热潮已渐息渐冷。我们换上初冬的旅游装,戴上花格子围巾上山了,有说有笑,还蒙起我眼睛玩捉迷藏。若不是胳膊上还缠着黑纱笼,谁想到这是些刚刚死了亲人的孀妇和孤儿呢。我对孩子说咱们赶早回程吧,游人是小拨来大拨回,晚些人多会找不到出租车的。有条件坐出租,却不得不挤公共汽车,把游兴都挤掉了。连小劲都二十岁了。他们陪着“肥老胖”(“文革”后阿丹给我起的绰号)妈妈玩了半日,小脑子里又想些什么呢?
归途中,有些倦了,坐舒服了闭上眼,眼里还是满山红叶――那是1943年的红叶,我十八岁,第一次结婚。我和新郎郭元同(艺名异方)约好,婚后即设法翻过山头,去投奔冀东游击队,去找陶声垂(燕京大学同学,游击队负责人)。
元同的家,就住在香山一棵松。婆婆给了我们一座小三合院,院里的无核红枣已挂果能吃了。元同安顿我跟他母亲弟弟熟稔后,就自己下山订礼堂、发喜帖等等等等婚事之必需。我就收拾小三合院,除杂草、扫顶棚、擦玻璃、糊上半截窗户纸,请邻居全合人(有丈夫儿女的福气人)来缝新被,缝四角挂着枣(早)、栗子(立子)、花生(插花生男又生女)的双人大被。
喜期近,待我下山后,方知郭元同已病倒在他舅舅的诊所里,他病得脱了形,说是心脏病。可是请亲友的帖子已全发出,六国饭店礼堂已订好,牧师也请了。郭家决定婚礼照常举行。元同在喜辰理了发、刮了胡子,被搀到礼堂,说完“我愿意”之后,就被扶走了。没有新郎的喜宴照常举行,照样划拳闹酒,我也被灌了几杯二锅头才放回。我们只举行了婚礼并未圆房,舅舅为我在舅妈屋里准备了笔墨纸砚解闷。十八天后,郭元同被上帝召往异方彼岸,他归天了。郭家早已准备好寿衣、棺材。灵柩抬往香山公主坟,一路上风吹红叶纷纷坠落在我的灰呢压韭菜白边的孝服上,游人嬉闹如常,真格是人生如叶。不管你是红叶、黄叶、绿叶,终归要落下来的。有谁真是不落叶松呢。
人生如叶,我爱红叶。
我爱红叶盛期夺人的冶艳和逼人的热烈。
我爱凋零期红叶无限的风韵和醉人的诗情。
我爱红叶落地坦荡荡的层层枯枝,踩着它们,它们轻轻应答着,飘散着令人消魂的美妙意境。
(2007年11月18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