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为作家养母画像(5)

如果世人都拥有一种宽容而慈厚的心怀,如果能够学会理解和体谅人,如果承认林达在路遥成才的艰难旅程中曾给予他无私的奉献和宝贵的动力,那么,就谁也别去指责,只能在心里分摊他们的悲哀。

一个山村的老妇人,一出家庭悲剧男主角的母亲,在对这复杂世事的态度上,给了我们一份感动,一份启示。

【画家日记】今天有大收获,发现一个新角,速写画了几笔,我就感动了,当时天近黄昏,一转眼不见了老人,走出窑发现她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面向村口大路,举目望着残阳从她侧后面方照射过来,她的脸影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但那种期盼的神情仍清晰可辨,她身后的老树有种铁一样的质感,身下石头透出一种冰冷的气息,脚前撒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她在期盼什么呢?早先盼儿子放学归来,儿子去了大城市,盼儿子能回来看看她,可如今再也盼不来儿子的影子了,她已失去了盼头,也许她也不知道在盼望什么,但她仍是 那样专注地望着村口……

1996年那趟看老人,使邢仪最受刺激的是老人哭诉听到儿子去世噩耗时的情景,那份悲痛、绝望和无奈,在邢仪觉来如箭镞穿心,不由潸然泪下。这趟来,邢仪在与老人接触交谈中,总是小心翼翼想绕过这个话题,别去触动老人的痛心处,但几次老人却不由自主把话题扯到五年前初冬那些个昏天黑地的日子——这是她心灵上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也是她一生中最感恨憾、永难释怀的事情。

儿子从生病到去世,没有人告知过她。

她未能见到永远睡着了的儿子,在儿子最后“上路”的时刻,她未能与儿子道别,未能为儿子送行。

当村里那个小女子在那个傍黑天跌跌撞撞奔到她面前,转颜失色地说:“婆,婆,我路遥叔殁了!电视上刚报的!”她根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儿子好好的咋就能殁呢?谁也没给她说过儿子有啥病症呀!她巴望是小女子听错了,可小女子却说没听错,电视上还有路遥叔的像,她顿时觉得像天塌地陷一般,两眼一黑,栽倒在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急得跟疯了似的她上了路,要赶到西安去看她的儿子,半道上硬是给人拦了回来,随后便是连续好多个不辨日月与晨昏的似梦似醒的日子,哭一阵,昏睡一阵,昏睡一阵,再哭一阵……她不记得这些天里她是怎样吃的饭,谁来看过她,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在似梦似醒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老鹰叼走了,她的胸腔子被掏空了……

路遥大学毕业到西安工作后,他被事业所累,回家次数并不多,有时回陕北深入生活,抽身回家看看,也是来去匆匆,问老人生活得怎么样,老人总回答说好,路遥在家待的时间最长一次,是和吴天明一块在延川拍电影《人生》在家住了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路遥父母老两口心里最快活、脸上最风光的日子,儿子成了人物,穷山圪崂的村子也跟着露脸,瞧瞧吧,村里人看他们老两口那既羡慕又感激的眼神……路遥生前最后一次回家,是在他去世半年前,母亲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毛病,还是那么喜欢家乡的口味,还是那么喜欢她做的饭,那一顿洋芋馇馇豆钱钱饭,他吃了那么多,吃得直打饱嗝,兴奋的母亲没有觉出儿子的情绪有些感伤、有些悒郁,其实儿子这趟回家一踏进家门,心里便压上了一种沉重的感觉。

告别母亲的时候,路遥深深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儿子不好,妈,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谁知这竟是他与母亲的诀别!

路遥病倒后,有关单位通知了他的几个弟弟,在他病重期间,五弟从清涧老家赶来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弟弟们也许是不愿让家中老人感情受煎熬,也许是认为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路遥病情不断恶化的情况,他们并没有告诉陕北的老人。路遥去世后,治丧委员会决定接陕北老人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最终不知何故老人没有接来。现在清楚的是,弟弟们仅仅通知了清涧老家的父母,而延川的老母对于一切竟毫不知晓——这位可怜的母亲被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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