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里有一件事情使兴致蛮好的老人生了一阵子闷气,家里养的十只鸡,每次喂食的时候,老人总要守在旁边看着它们吃食,邻居也有一群鸡,总过来抢食,特别是那里面有四五只长得高大威武的公鸡,凶蛮得跟强盗一样,不光抢食,还要欺主家的鸡,害得老人每次都要像卫兵似的保护自家鸡们的权益,今天院子里人多,撒了食没留神,活生生地便宜那群“强盗”,气得老人将笤帚疙瘩在窑门上直拍打。
老人和邢仪自然要谈到林达,婆婆对这位儿媳妇至今怀有一种感念的心情,老人对邢仪说,儿子上大学前靠家里,上大学后靠的是林达,林达是北京人,家里境况好,在经济上给了儿子很多接济,就连背到学校里去的被子和褥子,都是林达给准备的。没有林达,儿子在延安城里念书,肯定要受惶。儿子生前两人闹矛盾,后来有人在她面前对林达说长道短,她不愿往耳朵里听。老人对邢仪说:“林达棒价”,(“棒价”是陕北土话,意思是不错、挺好。)老人还感叹地说,前阵子,林达从北京还托人给她捎来八百块钱,“人嘛,不贪求啥哩,人家的好处咱要记住。”
初中毕业返乡后,路遥有一段非常苦闷的日子,正是青春年华却因“文革”而中断了学业,工作无着,前途未卜,加之他倾注满腔热情热爱的一位姑娘离他而去,失意与苦恼熬着他,正是在这个时候,林达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与命运拼搏中,爱情帮他恢复了自信,为他注入了强大的动力,母亲曾在他初恋失败后关切地询问其原因,他赌气回答:“人家嫌我衣裳烂!”而这一次,当他将这位北京姑娘领回家门时,同样是那身破衣裳,母亲心虚地瞅着他不由捏了一把汗,他笑笑,说:“不怕,咱就是这样了,谁看上谁来,看不上走她的路!”
在北京知青中,林达参加工作算是比较早的,她先是在公社做妇女干事,后调到县通讯组,路遥有一段时间在县文工团打杂,编节日、管戏箱、拉大幕都干过。陕北山圪崂的文工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角,但这个小县城却荟萃了几个日后在文坛上颇有名气的人——诗人、《延河》杂志副主编闻频,现在北京的作家陶正,诗人、《延安文学》主编曹谷溪,都曾在这里与路遥一起谈诗论文,一起创办了一张文学小报《山花》。龙盘于渊,虎踞于坳,虽尚未酿成气候,却蓄势待发,壮怀激烈,心志高远。林达在延川算是官方正儿八经耍笔杆子的角色,但她却非常欣赏还正在野路子上闯荡的路遥的文学才情,当初恋的失败正在折磨着路遥的自尊和考验着他的自信的时候,她知道该做什么了——她能抚慰一颗受伤的心。
母亲对儿子的雄心壮志懵懂不晓,但对儿子的婚事牵挂在心,儿子能好上一个北京知青,自然使她欣喜不已。林达来家里,啥活都干,朴朴实实就像个当地女子一样,只是吃饭不会盘腿坐炕,而要趴在柜子上,林达问老人:“这样子难看不?”老人说:“不难看,不难看,自个家里,想咋样就咋样。”邢仪至今还记得,在县革命委员会林达住的窑里,林达、路遥、邢仪,还有其他几个要好的北京知青,常常聚在一块谈理想,谈抱负,唱苏联歌曲和过去一些老歌,兴致最好的时候是聊着唱着同时还有一些东西吃着:炒黄豆、红薯、黄米糕、还有那只在陕北才有的玉米黄——这些吃的东西都是路遥母亲特意做的,她就像当年给在县城念书的儿子送吃食一样,隔些日子就会挎着盖块花布的篮子,给林达送来一堆吃物,她知道北京娃娃就好这些个口味。
一个朴实而又能力有限的老人,还能给她喜爱的儿媳什么呢?
在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路遥和林达后来闹起矛盾,对此外界多有评论,特别在路遥去世后,一段时间林达在道德舆论上面临如山的压力。其实最接近他们夫妇的人,一般都保持沉默,两人都是强性子,路遥以生命作抵押投入文学创作,无论对于自身还是对于家庭都很难顾及,而林达也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家庭妇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特别要命的是,林达又时时事事极为敏感地保护着她的自尊心和独立人格意识,比如单位派她出门办什么事,别人介绍她“这是路遥夫人,关照点吧”,她就特别反感,似乎她办事必须凭借路遥的面子,而不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两强相遇,日常磕磕碰碰的事自然难免,其实早在路遥去世前十年,两人的矛盾就曾闹得厉害,甚至考虑过是否分手——这实在是他们性格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