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被路遥改变的人生(1)

——纪念路遥逝世12周年

路遥逝世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成长了整整一代人的时光。路遥安眠的陕北的黄土,也几经草木荣枯,回黄转绿了。时间的河流一如忘川之水,冲刷掉人们多少宝贵的记忆。变迁的世事像滚滚的车轮,引领芸芸众生在红尘滚滚中及时行乐,唯利是图。可是,路遥,这两个简单的现代汉语字符所包蕴的丰富的内涵,在许多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文学青年,和千百万平民读者心中所占据的地位和影响,是任何时间的河水所冲刷不掉的。这个虔诚的文学圣徒,用他一生的文学创作和精神力量,为一代人的成长和奋斗源源不断地注入着营养。在他身后,读着他的作品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的时候,都在心里为他留着一块净土,修建起一座精神的纪念碑!

1992年12月8日,我在长江南岸的武汉市某高校读书。傍晚时分,我一如既往地捧着饭碗,挤进人头攒动的阅报栏前,边吃饭边阅读报栏里的报纸。此时,正是学校里莘莘学子青春绽放的时候。操场上,体育健儿的精彩表演引得震耳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甬路上,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仪态万方三五成群。我一边吃着饭一边浏览着几日前的报纸,当目光扫射到12月5日《光明日报》上白描先生的文章时,不由得心头一震:《写给远去的路遥》。路遥怎么了?我顾不上吃饭,一口气将白描先生的文章读了下去。读到陕北的群众自发来到医院门前,哭喊着要把路遥的遗体背回延安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丢掉饭碗冲进宿舍,躺在床上蒙头啜泣。路遥啊,我亲爱的兄长,引导我解读人生的启蒙老师,你就这样的走了?在人生壮年的辉煌之秋,你悄然地离开你为之奉献出血肉和心灵的世界,离开你的文学和数以千万计喜欢你的读者,悄然回归到陕北高原千年万年贫瘠的黄土中去。当晚,我含着泪水在日记中写下了一段话:“路遥走了。在当今作家中,对我影响最深、我最钟爱、最敬佩的作家,就是路遥。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我读了不知多少遍。可以说,我是读着他的作品踏上自立自主的人生之路,并最终走进大学课堂的。”

1984年,我刚从一个农村初中考进县城第二高中时,路遥的《人生》我已经读了好多遍。那时,家里很穷。穷人的孩子从落后的农村乍一进入繁华的县城,与许多城里的孩子同堂上课,心理上自觉低人一等。没有朋友的孤独、贫穷、屈辱的日子里,只有路遥的小说陪伴着我。一遍又一遍,我与路遥作品中的人物同悲同喜,同恨同爱。一个闷热的中午,我从书本中抬起头,透过寝室的窗子吃惊地发现,父亲正满头大汗,背着一个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竹筐,竹筐里放着一个土布包裹,包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满脸堆笑地向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打听着我。那些被他打听到的学生,男生趾高气扬不耐烦地摆摆手,女生干脆跑得远远的,生怕与他这个贫穷善良的农村人说话,会让人看不起似的。我的心痛苦极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同《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胆战心惊地从学校食堂里,拿起属于自己的“黑非洲”馒头,喝着别人喝剩下的菜汤时一样。少年的自尊让我对父亲的不期而至所暴露出来的一切恼羞成怒,贫寒的处境让我对生活的褴褛痛苦无言。我默默地从寝室里跑出去,接过父亲手里的馒头,把他引到我的床铺前。父亲友好地和同寝室的同学们搭讪,可是,他们不是借故走掉,就是把头蒙在被子里,那鄙夷不屑的厌烦和歧视,在他们的动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父亲好像感觉到什么,他走了。父亲走后没几天,我就自动退学了。

失学的日子是痛苦的。我带着路遥的小说开始走上人生之路。为了生存,为了改变贫穷、屈辱的生活状况,16岁,我开始了打工生涯。炎热的盛夏,我和民工们一起在黄河岸边背石砌岸,挖土整堤。那种苦和累真让人痛不欲生,有时真想跳进黄河一了百了。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贫穷的家庭,却在此时不顾我的极力反对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花钱为我包办了一门所谓的婚姻。这种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构成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岁月,使我几欲奔死。可是,一想到路遥小说中的人物,想到未来生活的梦想,我就咬着牙挺了下来。寒冷的冬天,我到离家很远的外县一个石场里砸石头谋生。每天天还不亮,我就扛着砸石头的铁锤走出栖身的黄泥小屋,扒开积雪,从石堆上滚下一块块大石头,然后,抡起铁锤,狠劲地砸向那些比我的体重多出几倍的石头。寒风刀子似的皴着,手震裂了,血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滴在石头上。没有洗手的热水,更不用说药布了。可我不在乎,依然虎虎生风地砸着那些圆头方脑的石头,激越的呐喊和四射的石片石屑,一起在冬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我不停地砸呀砸呀,心想快点砸完每天的3立方石头,然后在中午太阳暖暖的时候,就可以躺在石堆上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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