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吃了六颗红枣,这在这一段日子里是一个新的食量纪录,鼓舞了谷溪,他征询路遥说:“还想吃甚?我去弄?”
路遥想了想说:“想喝莲子汤。”
莲子汤?莲子汤是什么?炊事员出身的谷溪做惯了熬洋芋炖白菜,对莲子汤这种精致的吃喝一满解不下,打问了许多人,才搞清楚那是南方的吃食,大概是祖籍闽南的林达引进给路遥的吧?如今林达不在延安,只好由他操办了,他寻到一个会做这种汤的路遥一个教了书的女同学,让她精心烹制,弄来南方出产的莲子和银耳,但还需要百合。谷溪想到了梦泉居窑洞前那株珍贵的花朵。那是他去甘肃敦煌开会时,穿越河西走廊偶然遇见的一位诗友送他的。这位诗友是1965年与他一同去北京开会的甘肃代表,几十年后,两人不期而遇,友人激动异常,就在自己院里挖出一株百合花相赠。花的根部包着泥巴,又用塑料布裹着,随谷溪坐火车坐汽车,经过几天几夜带回延安栽在硷畔的,春风秋雨,夏日冬雪,精心护养,才灿然开花。这花真如同他的心肝宝贝。现在病中的路遥要喝莲子汤,缺的就是百合,谷溪没有犹豫,挥起老镢,就毁了那株名贵之花,……百合莲子汤,做得色味香俱全,精致而新鲜,热腾腾送到路遥床边,然而想喝这种汤的路遥,却只是颤巍巍拿起调羹搅了搅,一口没喝,又放下调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丝抱歉的苦笑堆积在那双曾经明亮如珠如今开始混浊的眸子中,这让谷溪五心俱焚,肝肠寸断……
路遥的病情继续恶化,让平日沉稳的谷溪变得越来越暴躁。有天上街办事,碰见有人卖黄米摊黄,他给路遥买了两张放在家里,康秀珍和孩子不知道,分着吃了,谷溪当着客人的面大声训斥妻子:“你们怎么学得这么嘴馋?”几十年都没见过丈夫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老康十分不解。其实谷溪焦躁的是对路遥的病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拉起路遥变得枯干的手,那掌心是点点红痕,这是朱砂掌,是不祥之兆。谷溪忍不住悲切,努力用平静的口气说:“路遥,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延安医院小,条件不如大城市的大医院,人家的设备、医生强,我看转到大城市,治疗得会快一点。”
路遥长叹了一口气:“这种病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治法,该有的药,延安都有,如果延安治不好,西安,北京,上海,也都治不好。就是送到联合国,也治不好。到西安,离三兆的火葬场近,死了人家就会把我拉去火化。还不如死到这里,你和高其国一定会钉一口棺材,把我埋到黄土山上。”路遥的话说得真诚而实际,就显得特别的凄凉酸楚,直让谷溪的心被一块一块地往下撕……
省上来了电话,说路遥不光是延安的路遥,也是陕西和全国的路遥,要把路遥送回省城,换一个更好的医院治疗。平日,谷溪尽量阻挡人去医院看路遥,觉得人去的多会对治疗造成干扰,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绪,让路遥看见受刺激。现在要把路遥往西安转送了,他意识到,这也许是路遥与延安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最后一次分别,就暗暗地传话,让很多能来的人都到火车站送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黄土群山中已经有了寒意,秋风萧瑟,秋草开始枯萎,霜叶开始凋落,大大小小的车辆无声地驶过延安的条条街道,汇集到火车站的广场,这个送别就像欢送一位国家元首那样隆重。然而,人们的心情却沉重得犹如压上了石头。病床上躺倒两个月的路遥已无法行走,车站打开了月台大门,人们簇拥着路遥坐的小车,拥到站台,又眼巴巴地看着人架着路遥进了车厢,路遥强挣扎着身子倚在车窗口,深情地巡视窗外的群山,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无力而依恋地摇动着,脸上绽放着凄迷的惨然的笑,眼眶里噙着两汪将滴未滴的泪珠……随着列车缓缓走远,谷溪背转身子,卸下他的那幅宽边眼镜,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觉间涌出的泪水……
省城不断传来路遥在医院时病危的消息,让谷溪的心整天在空里悬着,当年为路遥保管情书的那个大炮专家的外孙厚夫到陆军第四医院去看路遥,路遥拖着病体半躺着问这个也迷恋上文学的延川小同乡:“你外公的身体好吗?”厚夫说外公只是患了肩周炎,整个身体状况还好,路遥说,“这就好。我与你外公是忘年交,你外公是好人……”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说,“我这十几年,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你解下不?”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个年青人大为震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路遥生命的烛火是否即将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