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溪震惊得目瞪口呆。从少不更事的时候相交,至今,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他只看见路遥哭过两次,第一次主要是因为政治沉浮,从权力的塔尖掉到失落的沟底;第二次主要为爱情变故,从爱的温柔之乡掉到无爱的冰天雪地;而眼前,是因为病魔入侵,使他将要失去充满希望的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谷溪仿佛从恶梦中醒来,已经感到凶多吉少,大事不好。看见平日坚强得刀枪不入的汉子,如今变成了一个瘫软在床上嚎天哭地的柔弱女子,想起在环城公园里背诵讲演词的雄心勃勃的作家,如今绝望颓败成这等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摇撼,心即刻就像摔成碎片。鼻子一酸,双眼就像蓄满了激波扬涛的库水,将要冲堤决闸,喷涌而出……
然而,不能。就要彻底垮下来的路遥,需要的是支持,需要的是鼓励,跟着他伤心落泪,那会毁掉他还剩有的希望和自信。不能哭,不能像山村里脆弱的女人那样失去理智而只有怜悯。谷溪这么一想,硬是把那一股悲痛的泪水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甚至在胖胖的嘴角上硬堆出一丝笑意,说起了一段往事。以前,路遥在谷溪家不知吃过多少次大肉揪面片,《平凡的世界》写成后,谷溪就发现,路遥不再吃这种饭食了。一次去西安看路遥,谈话谈到肚子咕咕乱叫,他说上街去吃大肉揪面片,路遥说街上的食品油太大,干脆去他干姐家吃陕北饭,路遥带了谷溪,坐出租车从建国路出发,到青年路叫了《文学家》主编陈泽顺,再继续坐车到和平路的最南端,花了三十多元的出租车,到了干姐家。干姐刘凤梅也是作家,放下笔,赶做荞面抿尖,三个粮食袋子一般胖的汉子,端着大老碗,狼吞虎咽,挥汗如雨,吃得王朝马汉。女作家的小女儿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乐了,说这三个胖子吃饭,是一个谜语,打中国一个地名。三个肚皮鼓起来的胖子面面相觑,等揭开谜底“合肥”,便笑得人仰马翻。
讲完这段往事,谷溪说:“路遥,你怎么变得这么脆弱?平日你刚烈得如同狮子,倔犟得如同犍牛,壮实得如同黑熊,怎么突然间就软弱成哭鼻流水的婆姨女子?你是写书的,你的书教育了那么多的青年人,为什么你都不受一些教育?一点点灾灾痛痛你就忍受不了?”
听自己兄长般的老朋友这么带着爱的斥责和安慰,路遥的哭声小了,他啜泣着说:“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怕是不行了……”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瞎说。”谷溪断然训示他,“科学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肝上一点点毛病还治不了?你这是学县委书记的样子,不相信没人驾驶的U2飞机能飞到天上去……”他想用二排18号窑洞里的笑话唤回充满自信与刚强的路遥。
“各人的病各人知道,即使看得不死了,但我再不能做事,活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这不如死了倒来得干净!”路遥悲观地说。
“你连这想都不要想。”谷溪说:“你应该想想你曾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那两次你不都是因为悲观失望哭的?可事实怎样,不是一个个沟沟坎坎都跳过去了?没有劈不开的芝麻杆,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咱好好地配合医生大夫,吃药,打针,精心治病。你知道不,病人的情绪好,吃药打针就效果好,你要保持一个好情绪,病就好得快些……”
病床旁边吊针架子上挂着两个吊瓶,一个瓶子里装的是新鲜的血液,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生理盐水和药物,连着两根管子的针头,一根扎进了路遥的脚趾间,一根扎进他的胳膊上,随着汩汩流动的液体进入体内,他的肌体内慢慢发生着变化,而谷溪的绵绵话语如同另一根吊瓶管子扎在胸间,让温馨和抚慰的液体渐渐进入路遥的心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接受一个新的严酷的现实变化,等待着又一个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路遥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谷溪去看路遥,强作笑脸,回到家里,他暗自伤心。他对妻子说:“路遥怕是不行了,现在他想吃甚,咱就给做甚。”他们变着样儿给路遥送饭,洋芋擦擦,陕北钱钱,羊肉,荞面抿尖……凡是路遥喜欢吃的家乡茶饭,他们都送,但是,路遥的饭量越来越小,甚至开始厌食绝食了。花样儿变完了,谷溪忽然想起延川家乡的大红枣。他让妻子康秀珍把枣煮得烂烂的,端了一碗放到路遥的病床边,路遥的情绪显得兴奋,似乎想起在二排18号窑洞吃枣的情景,拿起一颗枣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往昔的岁月,咀嚼他们吃着红枣写红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