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6(2)

彼得回来的电报很干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经说了实话。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国签证官那儿去了!可这正是我爱他的地方,火什么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后,他说只能听天由命等奥地利税务局开恩,翻出他的纳税记录,给他开一份证明。

他还不如等耶稣(或摩西)接见呢。

我是在绝望中灵机一动,突然看出了杰克布 艾德勒像谁。应该说我早在1939年初夏就见到了杰克布的脸,或者,见到了他那脸的影子,他的面孔揉和在彼得的面孔里。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的他栗色头发揉松,让它堆在那高大的额头上。假如这头发是黑的,杰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我把杰克布带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从这里开始造孽。

当然,我明白杰克布对婚礼上那个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礼结束时,杰克布和我已经在华尔兹中交换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着一步裙小高跟走在唐人街那珠宝行相接的路上,杰克布向我招招手。我问他怎么会在唐人街,他说他工作的罐头工厂离得不算太远,所以他在这一带闲逛,看能不能碰到我。这个时间从太平洋来的风极狂,两边的珠宝店晶莹璀璨,不是路灯照亮了我们,而是珠宝照亮了我们。

他说华人律师真是奴隶主,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点,能跟犹太律师们媲美了。他大哥那样的犹太律师奴役员工十几个小时员工也无话可说,因为他奴役自己二十个小时。

正像那些给杰克布 艾德勒作传的人描写的那样,杰克布跟人自来熟,他的语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时你其实已经给他逗乐了。他不会让你感到某种庄重的关系正在开始。年轻女孩子对庄重的情感关系总是暗暗渴望,因为它是壮丽浪漫史的基础,而对杰克布这样的人往往不设防。不够庄重啊,什么重大结果会从这里产生呢?

所以我根本没防备。他那种漫不经心的魅力渗入其实已经开始。他站在珠宝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头发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领带的颜色也够戗。他请我吃晚餐,我没有答应,说我伯母会等我的。打个电话告诉伯母吧,请她别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为我编谎言。我请他不必费心策划,来日方长,改日再说。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也没有马上组织第二次攻势。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再次拦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们一块儿,从一个珠宝店转悠到另一个珠宝店。那时唐人街的女人们玩什么?除了打牌,就玩玩珠宝,而且是只玩不买。一件件首饰拿出来看,比画,试戴,讨价还价,做个某天攒足钱来买它的梦,就玩得很高兴了。所以杰克布跟在我们一群女人后面,看到的就是我们这项最没出息的游戏。这个游戏够我们把一条街的首饰店员们耍个够,从中午耍到晚上。杰克布又是在珠宝琳琅的奇幻世界里向我走来。他其实已经看到我们狭窄的兴趣和不雅的品味了。但他装成和我们不期而遇。然后他就向我们一行四个女人发出了晚餐邀请。

跟杰克布熟了之后,我谈起文学和戏剧或者音乐时,他脸上总有一丝坏笑。后来我恼了,问他笑什么,他才说起这个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兴十足,把那些钻石、祖母绿、鸽血红都变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们看,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我的俗气,不过他全盘接受。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