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6(3)

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人们概念中的单相思、追求什么的。他只觉得我可以做个有趣的异性玩伴,婚礼上华尔兹旋转出不少相互的底细,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经历,杰克布对上海的兴趣不亚于对我。我描述的上海,让杰克布想起淘金时代的旧金山,有胆子有赌性都有发财的可能,最好的一点是道德是非的马虎,人人都能不择手段地开拓财源,再给自己的道德瑕疵开脱。杰克布认为他来旧金山太晚,发不法之财不义之财的大好时机已经过去。你要对他的这句话横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来:哪一个富豪家族的发家史经得住考察呢?财富是人性邪恶的积极副产品。

我们表姐妹一行接受了杰克布的邀请,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档餐馆吃了饭。那时唐人街不少老板都在店堂里放一个募捐箱子,为中国抗日军队募捐医药费。表姐们都习惯往这类箱子里投一个五分币或一角币。杰克布和我最后跨进餐馆,他问募捐箱两边的标语说的是什么。我解释了“收复失土,还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几个字吃进去了,然后吐出一口气说,对一个有国土的民族来说,事情简单多了。也就是从这偶然的一两句话,你能意识到杰克布 艾德勒另有一层心思,一层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杰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并不光出于他认为正在和我热恋;他是为了躲避他惹的祸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头厂本来挺重用他,让他做营销经理,他却设法把一批批的罐头转运出去,经过他自己的营销网络牟利。从工厂到库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脚就行。工厂出货是他去点验的,库房进货也经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数字十分容易。意大利人对数字不像犹太人那么有天赋,所以杰克布越干越胆壮。我们那餐丰盛的晚饭,鱼翅、清蒸老鼠斑鱼,实际上是意大利老板掏的腰包。杰克布暗中截流了意大利老板的利润,买了我表姐们的一致好评。中国女人大多数都对舍得为她们付账的男人刮目相看。

后来,我和杰克布一次次去灯塔礁酒吧,他和我讲到他的家庭。他说他的大哥、二哥小时候会乘一辆儿童车,由他祖母推到公园去散步时,人们和老太太搭讪,说两个天使真可爱呀,几岁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师先生三岁,内科医生一岁半。这是人们编的笑话,挖苦犹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点儿也不觉得它是个笑话。早早地为孩子设定生活目标不对吗?不功利他们将来怎么成功?成功的犹太人还让人当牲畜宰,何况不成功?

杰克布和我第一次发现彼此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我们都不爱音乐,也不爱歌剧,更不爱芭蕾,总之,那些只求上进的人必须爱的高尚东西我们都不爱,而且也为自己的“不爱”找到了坚实理由:这些高尚的东西是强迫灌输进来的,这种强迫才不把你直观的、天性的取舍当回事。换句话:高尚的东西不尊重我,我宁可不高尚。我和杰克谈到这些话题就非常投机,会破口大笑,笑得灯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们扔到太平洋里去。

杰克布说:May,你看,我成了我们家的败类,用我父亲的话说,是犹太种族的败类。我大哥、二哥让我祖母如愿以偿,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轮到我,只剩下个会计师。逃到西部来,就是逃避预先给我设计好的会计师角色。我记得杰克布这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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