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我表哥一次去犹太人住的豪华社区送洗干净的衣服,回来时脑瓜让犹太男孩们开了瓢。同一个表哥,有一次和几个唐人街的男孩开了一个黑人小伙子的瓢。美国是个好地方,各种人都能找着歧视的对象,形成一个歧视的大环链。
彼得接着往下讲。
彼得的母亲可没闲着,在丈夫被五十多个国家的领事馆拒签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地址:中国总领事馆的地址。不少犹太人开始传递这个地址,说是那里可以签发去中国上海的签证。母亲告诉全家,中国领事馆里有个何总领事,所有在总领事馆门口大排长龙的犹太人都是等何先生开恩的。何先生一开恩可以让全家到中国上海。
上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太远了。彼得的父亲反对。
太远?彼得的母亲反问:离哪里太远?
母亲这句话让全家苦笑了。对于从来没国土的寄居者来说,哪里算是太远?“Far from where(离哪里太远)?”问这话的似乎不止母亲。寄居者们几千年来都会这样苦笑着玩味这句诘问。
就像母亲做任何事都留一手一样,办理去中国的签证也是她的留一手。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爆发了。父亲的一个合作伙伴被打死了。父亲并不晓得厉害,利用他在商界的影响想跟一个在政界的熟人“谈一谈”。第二天一清早,父亲就被堵在浴缸里,水淋淋地穿上了大衣皮鞋,被带走了。彼得抱着他的内衣内裤、降压药片、安眠药片、床边书籍追了两条街,不知怎么一来,负责逮人的男子一顺手把彼得连同包裹也一块儿拎上了囚车。
母亲的留一手太英明了。贝多芬广场边的中国领事馆对于彼得的母亲毫不陌生。此前她已经来过两次,每次都因为排队的人太多而放弃。第三次是春天的清晨,领事馆的大门上贴了纳粹的封条,说是“此建筑为犹太人产业,已被政府没收”。而在不远处的约翰路街口,一大片黑衣黑帽的犹太人。彼得的母亲在这里听说,纳粹封了中国领事馆之后,何先生自己花钱租了一间私人公寓,挂出了领事馆牌子,继续办公,给犹太难民发放去上海的签证。等候签证的人攻城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领事馆的院墙,一片窃窃私语,说不知谁告发了何领事,何领事的上司派了调查员来,看看何领事到底一张签证卖多少钱。人们开始对小公寓内大声说话:我们可以作证啊,何先生一分钱的贿赂也没收过;假如何先生可以贿赂,我们宁愿让他发财,也不愿把带不走的动产不动产都留给纳粹啊!
人们围到了中午,又围到下午。太阳下沉了,大家才散去。彼得的母亲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晚上,公寓的门开了,里面开出一辆黑色轿车。彼得的母亲一头扎过去。汽车轧出一声怪叫,停了。谁都能看出这是个急了眼的女人。她用不客气的声音对车窗帘后面的人说:“请给我们签证!我的丈夫和儿子都进了集中营……”她的架势很明显:你不答应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包括死在你车轮下。
车窗的帘子动了动。这一动,彼得的母亲得寸进尺了,拼命拉住车门把,只要车子开动,她就会被拖在下面,拖出一道血淋淋的印记。
但她想错了。窗帘动了动,露出一张十分文雅的中国面孔。随后玻璃降下来。那面孔和所有中国面孔一样,不露声色。
何总领事开口了。他的德语非常轻柔,告诉彼得的母亲,按说他现在正在接受审查,没有权力发签证,但他会想想办法,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此时还在集中营里。纳粹对所有离开奥地利的人制定了刁难政策:必须有接受国的签证才能获得离境准许。何领事知道关在集中营的人一旦有了离境准许,才能获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