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1(7)

不用告诉你了,我当晚就被半法国老板留下来,弹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那几个陈词滥调。现在,年轻的瘦子开始打听我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你呢?我问他。

现在他不用给我翻谱了。那些调调太熟,自己找到路,从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键上。我希望他紧挨着我坐在同一个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结束这一晚的工作。

他说他叫什么、姓什么,就是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个常见的犹太姓名:彼得 寇恩。

我告诉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谐音。五月的女儿,所以就叫五月。我们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图省事。但我在家里叫“妹妹”,因为我伯父、姑姑们的孩子都年长于我,我是所有晚辈的“妹妹”。

May?五月。我喜欢这个名字。彼得说。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样对号。我怀疑彼得是表面消极、被动,实际上颇有攻击力的小伙子。他马上问我,结束工作后能不能一块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走?

你说呢,May?

反正在外白渡桥宵禁之前,过到桥那边就成。

一点钟宵禁吗?

嗯,所以还会有不少时间。

来了上海我哪里都没去过,这个招聘广告还是我在一张犹太人的免费报纸上看来的。

……

你看,我卖琴艺不妨碍我和彼得闲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说。

我心跳了,手指头也开始乱。他那么想把这个夜晚变成我们俩的,却又那么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要我把他对我的邀请变成我对他的邀请。不知怎么,这一点特别打动我。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没有后果,最无须花费的温馨时光。这是一片沦亡的国土,周围全是亡国的人们,和这个清秀优美、祖上就没有任何国土的小伙子走一走……我点点头。

餐馆在十一点就基本没什么客人了。到底是个新餐馆,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赶饭,不是图享乐。名牌餐馆到凌晨天蒙蒙亮,还会有新到达的食客。上海有身份的人总是会在那几个餐馆照上面。

就像现在一样,你去上海的几家名餐馆名酒吧,常常看见的就是那几帮人。

我们在十一点十分走出餐馆。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当几个月的难民,就有了难民仓皇寒酸的姿态。可以想见我祖父他们走到旧金山金融街(和唐人街几乎相连)的样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对我讲起他的家庭。

我们走在法国梧桐的影子里。十二月初的树叶落了不少,剩下的干缩了,卷起边,风从树里过去,发出纸张的声响。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那个维也纳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私人银行,做得勤勉至极,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就是个优秀企业家。经理太太跟其他犹太妻子一样,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理财方面无师自通。家里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包括这次逃离奥地利。母亲和父亲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干了起来,把房产出手,银行兑现,向十多个国家申请移民签证――不久是三十多个国家,一年后是五十多个国家――而所有国家都拒绝了他们的移民申请。美国的领事对他们说,不服的话,欢迎他们半年后再次申请。

美国也是个排挤歧视犹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吗?彼得停下讲述,朝我睁圆巨大的黑眼睛,讨公道地摊着两只苍白的巴掌。美国给犹太人的签证定额并不因为纳粹的迫害而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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