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1(9)

他拉开车门,请彼得的母亲上车,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他请彼得的母亲把所有需要签证的人名和住址给写下来,然后回家去等邮件。

下了车她想到,该说一句冤案澄清是迟早的事,总该给这好人一句祝福。她该告诉他天下好人都一样,往往受到怀疑,太好的心肠没法解释啊;太好的心肠自古就惹人不高兴,从基督开始就这样啊。彼得的母亲恍恍惚惚在马路上走着,想到自己幸亏做什么事都留一手,想到犹太人不得不留一手,还想到她逼着孩子们得满分,当体育冠军,拿钢琴比赛名次都是为了留一手。不只留一手,留好几手。尽管祖祖辈辈都学会过日子防这防那,做人留好几手,该流离失所还是流离失所。彼得的母亲走在别人的维也纳大街上,看着音乐厅璀璨的大门,里面从此不再有他们一家的座席。维也纳的好日子,从此不再有他们一家的份儿。歧视和迫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它把犹太人逼得个个十八般武艺,个个都有投机天赋。

这时彼得和我已经站在黄浦江边。江面上泊了一只美国巡洋舰,唱片转出来的萨克斯吹奏特别的美国。吹奏轻一阵响一阵,江上的风向决定它的音量。风向一变,音乐里混入一股鱼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气味。我看看彼得的侧影,希望他不在意这气味不好的罗曼史序篇。

再往远一点儿,三艘日本海军的巡逻艇灯光星星点点。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军艇吃水太深,在更远的江面上打盹。大家剑拔弩张,却相安无事。

夜里的外滩是情侣的。没钱的情侣。还不是情侣的人在这里荡一荡,分手时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讲了我自己。唧唧喳喳的一个年轻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给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静下来,彼得就会总结性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美好夜晚。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们四束目光投向远处,投向气味不好的夜色深处。我转过脸,嘴巴离他的耳朵只有几英寸。他的头发好密,一定是一个毛孔长了三根头发。只有风把头发吹起,你才发现他的额头有多么宽大,典型的犹太额头。他等我转过去,再去面朝江水时,便也转过脸来看我的侧影。我的侧影没什么看头,欠缺一点起伏,过分含而不露。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侧面。我在他来不及转头时,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过去不这么瘦。彼得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么看着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样。他明白了,把一条胳膊围揽过来。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渐渐地,我的肩、手、脖子、脸颊,都是他的了。我整个人在一分钟内全是他的了。我们就那样重叠着看着一些船上的灯熄灭了,一些船远去。

我说了一些傻话,现在就不跟你重复了,都是些不难想象的傻话。

他说的傻话比较少。但我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刚从集中营出来没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说了跟我一样多的傻话,我说不定会失望。

我说: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这场天定的缘分。他把我搂得紧紧的。

海关大钟敲了一下。十二点半了。

我叫了一部黄包车,跟他挤在车座上。车先送他去外白渡桥,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戒严了。然后车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间。这样就免了彼得掏车钱。可我到达自己亭子间楼下,车夫告诉我彼得偷偷地把两人的车钱全付了。他已经开始预支我随口许诺的那些工作的工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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