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渊源(3)

叔祖父在济南有了家,可是这个家没有男孩,只有秋妹一个女孩儿。那时,我父亲正在家乡的黄土地里玩耍。1917 年,父亲满6岁的时候,叔祖父和祖父商量,把他从家乡接到济南,为的是让季家独苗男孩好好读书,传承子嗣。祖父哥俩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给我父亲娶两房媳妇,农村里一房,城里一房。在农村的媳妇生的孩子(最好是男孩)归祖父,城里生的孩子(更希望是男孩)归叔祖父。这样,父亲就坐着驴车被祖父送到了济南城里。于是,济南叔祖父家就有了四口人:叔祖父母、女儿季惠林和我父亲。后来,父亲的小妹妹季淑林也来到济南,就成了一个五口之家。香妹没有进城,一直在农村生活,后来嫁到善董庄的董家。

父亲在城里读书、成长。他对济南至前往德国留学的这段时期的生活,有许多叙述,我不再赘述。值得说一说的是,这段时期的生活,给幼年的父亲情感上以深刻的影响,甚至影响一生。当懵懵懂懂来到山东省首府济南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天堂,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梦寐以求的、视为龙肝凤髓的白面馒头,即所谓“白的”,要吃自然不成问题,衣着上也城市化了。可是,生活改善了,精神上的压抑却使他难以忍受。

叔父和婶母的照顾,令父亲感到极端的拘谨。父亲说,叔父脾气“乖张”,婶母心眼狭小,婶母对待他的态度和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叔祖父不是一个恶人,但也无意另眼看待自己的亲侄儿。而且叔祖父天性使然,为人极端严肃刻板,平日总是板着脸,很难看到笑容。父亲说,叔父只有在酒足饭饱后、打麻将牌刚好和了一个满贯时,才会露出一丝笑容。一则这是本性,一则恐怕是由于环境的压力――叔祖父进城后遭受困境太多,身上承受的压力太大。父亲来到叔祖父家,并没有履行过继手续,因此仍称呼叔祖父和叔祖母为叔父、婶母。这本身就有点“见外”的意味,不像我和姐姐从小就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

不久之前,父亲和我一起回忆往事,就说起了当年进城之事。他说,婶母很少给他做衣服,即便做了,给亲生女儿用的料子是府绸,给他用的是粗布。粗布质地粗糙,价钱很便宜。父亲每天要花三个铜板才能吃饱,可婶母偏只给他两个,父亲只有每天饿着肚子。

更为难的是,每天要钱时,年幼的父亲总要酝酿良久,鼓足勇气才能开口。另外,由于秋妹嫁的人家是济南富裕大户弭家。婶母总会让父亲到西关上元街秋妹家去,当然不是让他去玩,而是去“朝拜”。父亲很不乐意去献殷勤、巴结讨好,婶母对此极为不满。秋妹的丈夫叫弭菊田,是弭家的二少爷,每次到佛山街岳丈家做客,少言寡语,不懂礼数。每次离开的时候,总是说走就走,叔祖父每次都狼狈地赶在后面送客,父亲对此很不以为然。

这些小事,父亲一直装在脑子里,八九十年后还会提及,可见印象之深。由此可以推断,一定还有更多的事情使父亲耿耿于怀。这些看上去极为琐碎的事情,无形中影响了父亲童心的发展。父亲曾经说过:“我不能说叔婶虐待我,那样说是谎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视……时间一长,性格就会受到影响。”父亲说,他对叔父只有感激,没有感情,对于叔父将他接到城里虽然满心感激,但是这件事究竟如何看待,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好。叔祖父让他进城,只因为他是个男孩,可以为季家传宗接代。进城可以读书,可以发达,但是要抛别父母,受人歧视,寄人篱下。要是自己选择,父亲会选择什么呢?

把父亲接进城,叔祖父的一件大事就是给父亲成亲。那时,我们家住在佛山街上段柴火市的对面,租用的是马家的房子。整个院子呈长方形,前院由季家居住,后院由彭家居住。彭家的来源我不甚了解,据说源于南方的大姓。彭家有四位兄弟。二大爷和二大娘除了生下我的大舅、三舅、四舅,还生了三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姨、二姨、四姨。四大爷也就是我的亲外公,生了一个男孩即我的二舅,以及一个女孩即我的母亲,排行第三。还和续弦的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五舅。因此,我有五个舅舅,三个姨。当时,我父亲和四位姑娘同院居住,虽然是前后院,交往仍然颇多。论美,父亲最为称赞的是叫做“小姐姐”的二姐,说她的形象“不同凡俗(的)标致”,用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嫌不恰当。即便在数十年后(2002 年),他还引用数首宋词进行描述。不过赞慕归赞慕,父亲可没有娶她的想法。因为父亲颇有自知之明,不敢有非分之想。那时,父亲尽管处于丑小鸭阶段,但和被称作“荷姐”的四姐关系非常好。四姐“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看上去也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些耐看的地方”。她经常到前院和父亲聊天说笑,恐怕心里也已经有意于父亲。那个年代,男女即便已经相互爱慕,也只能心照不宣。在父亲的心里,四姐就是他心里向往的理想夫人。在四姐的心里,至少也是喜欢父亲并愿意嫁给他的。但这种事情哪能由他们自己来决定!荷姐的母亲,也就是二大娘,看不上丑小鸭。当时叔祖父并不发达,父亲又刚从农村来,乡土气未消,貌不出众,她哪能把自己的亲女儿嫁给这么个农村娃。叔祖父母更不知道侄子已经有了意中人,当然不会去指婚、撮合。后来,两家议定将四大爷的女儿三姐彭德华嫁给父亲。其中原因,虽然不能摆在桌面上,但是从后来四姐嫁给殷实富户的子弟刘少言家的情形,便可以推测,那是二大娘偏心眼的结果。这样,1929 年,父亲便与母亲结婚了。说起来,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却影响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福”, 而是我们这一家的“隐患”,说它是“祸”也不为过。由此发生的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随着年月的逝去,便逐渐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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