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其实,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利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稀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

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三十许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状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深陷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她想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

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窜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苍白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阖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饮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难道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不忍说出的残酷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为了得到救赎,我在向东跋涉的途中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啊……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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