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的派对如期举行。
该来的都来了,特别让我兴奋的是铁木儿也没有缺席。
一阵西北风刮过,所有的树木几乎都已经光秃了,那些被风刮断的树枝正好用来填进壁炉的炉膛里。火苗窜得老高,屋里就显得特别暖和。这个壁炉,是整座房子里我最引以为自豪的一部分,因为它是我自己设计的。“北岛”咖啡馆的那个壁炉也用的是我的图纸,只不过比我的这个小一号而已。
“柯本,你这个派对的主题是什么?”
苏怀问道。他抓着铃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膝上,拨弄着她的手指。铃子是他的妻子。他们俩的感情总是那么好,好得让人嫉妒。
“没什么主题,随意发挥好了。”我说。
“要不,以《冰岛渔夫》为主题吧。”铁木儿说。
“我们不喜欢那个,我们喜欢村上龙的《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原田说。
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个主题能获得半数以上的选票,只好作罢,最后,还是照着我的既定方针办。
“我的盐煎鲟鱼味道如何?”这是我今天的一道主菜。
“还好,不过不能总是拿鱼来对付我们哪!上周是鳕鱼,上上周是鳟鱼……”彭哥说。
原田的老婆梅梅说:“柯本也真该娶个媳妇了,你都是三十一岁的老头子了。”
“是啊,你的确应该结婚了。”铁木儿接着说,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我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小说《冰岛渔夫》里的对话,马上也回了一句:
“我吗,不久有那么一天,我会结婚的。”趁别人不注意,我悄声地问她,“你会不会跟我同一天结婚?干脆,图个省心,咱俩一个当新郎,一个当新娘,凑合一下得了。”
“想得美!”铁木儿一副生气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左颊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更增添了些妩媚。我要是娶了她,我恨不得天天逗她生气。她却说,“即使是天下的所有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个,我也不会嫁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为掩饰尴尬,我只好拿《冰岛渔夫》中的对话来搪塞一番,“我要和大海结婚,到时,我会邀请在座的各位去参加我的婚礼。”
“你要跟大海结婚,大海可未必要跟你结婚。”铁木儿又嘲讽了我一句。
“喂,你们俩别是光逗嘴行不行!”彭哥抗议道。
我只好住口,给大家喝我自己酿的百合酒,也许味太淡,他们都兑上一点白兰地,才觉得够味。别人都是一人一杯,惟有苏怀和铃子非要夫妻共喝一杯,那股子搂搂抱抱的亲昵劲,看上去有点肉麻。
“请你们注意一点,亲热戏是要限级的,尤其不适合在柯本和铁木儿这样的未婚青年面前上演。”彭哥的老婆圣虹姐说。她常会说一些过分坦率的话,而且有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铃子只是嘻嘻笑,而苏怀则耸耸肩。
据说,结婚五年来,他们一致保持着一项纪录,就是见面和分别都要热吻一番,无论风吹雨打从不改变,这在背叛到处横行的年代真的难得。我看到身边的朋友在爱情结帐的时候,只剩下各自埋单的寂寞,实在后怕。幸好写诗的人比较感性,没那么冷,所以才值得追,追起来才有劲。
以往,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第一次见面就不来电,那么也别期待着日久生情什么的,我只相信一见钟情,从没怀疑过我的眼光,更没怀疑我的长相。我跟很多的女孩子上床都是在结识的当天。不过,截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过一个我想娶到家的女孩呢。铁木儿是个例外。铁木儿让我有了许多的例外,首先,我对她不是一见钟情,其次,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还没上床,再其次,她的漂亮眼睛总是满含着藐视和挑战的寒光对我,使我重新体验一种自己忘怀的感觉,那就是恋爱的感觉。
酒过三巡,彭哥悄悄把我叫到一边。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要是铃子问起来,你就替我抵挡一阵子。”
“要多久?半个钟头之内都可以商量,时候久了,我就无能为力了。”
他说他会用超音速打一个来回,说完,就走了。这家伙,每天晚上都要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会儿,一定有鬼,问他,他也不肯招供,看来,不动大刑是没戏了,非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什么的才行。
彭哥从事的是常在河边走的那种职业,按说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可偏偏没听说他有过什么绯闻,尽管身边姹紫嫣红,而且找她拍照的大多是已经被称之为明星的美眉。他在这个圈子里人缘不错,他拍出的照片一般都能卖上个好价钱。提出远离那种都市喧嚣的,就是他。他说他不好色,只贪杯,他和他的老婆圣虹姐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人拼了一夜的酒,都醉了,转天醒来,发现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彭哥还有一个毛病:喝醉了喜欢背诵乘法口诀,就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那种,背得抑扬顿挫,就像背李白或王之涣的诗一样有节奏。
我回到酒桌前,故意装出一副平安无事的表情,连看也不看圣虹姐一眼。不过,这并不说明我心里一点也不嘀咕。彭哥每次回来,从他的车上的计程表上看,路途都不短,可是他丝毫没有倦意,而且又轻盈又快活,种种迹象表明,他绝对不正常,绝对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狐狸的尾巴长不了,早晚有水落石出的的那一天,我想。但愿他别辜负圣虹姐才好。我说:“圣虹姐,你吃出鲟鱼中有几种配料吗?”她原来是大饭店的厨师,嘴刁得很。
“无非是蒜茸、豆豉、冬菜和陈皮嘛,有什么可卖弄的!”圣虹姐对我睨视而笑,很不屑的架势。
“错。”我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有梅子,有当归,有真正的斯里兰卡胡椒。不信,你可以问秀大妈。”秀大妈立马站出来给我作证,“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什么玩艺都往锅里丢。”
“秀大妈,柯本的这道菜用的是南方的菜单。”圣虹姐说,“倒也不太离谱。”秀大妈撇撇嘴,把嘴角拉得老长老长。
我得意地拿胳膊肘顶了顶铁木儿,挑衅似的对她说:“嫁给我,起码饿不着,还能品味到美食。就单凭这一点,我劝你,也认真地斟酌一下。”
铁木儿没理我,可能是懒得理我。这时候,我看到原田和梅梅正在窃窃私语。而且原田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像汉奸。在我的印象里,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挺牛的,对梅梅总是气使颐指的,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阳痿了,变得每次跟梅梅说话都用低三下四的口吻。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充满了私秘色彩的故事。我特想知道事情真相,又怕原田骂我是个三八婆,所以就没敢问,但这并不证明我对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关注,而事实上恰恰相反。
梅梅现在的身份是家庭主妇,特典型的那种,主要功课是相夫。不过,以前的她可不是这么简单,以前她是个侦察兵,上过战场,玩过死亡游戏。她说,子弹从耳边飞过时的啸声,类似拉长的嘘声,一般都带着回音。她说的时候非常轻松,她的肩胛曾经中过弹,她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可是那伤口有咖啡杯口那么大,胭脂一般的红,触目惊心,我亲眼见过。
跟铃子的多愁善感不同,梅梅总是沉静得要命,面无表情,仿佛传达喜怒哀乐的机能,已经退化了似的。铃子模特出身,是黛玉那种类型,听一首伤感的诗,眼泪也会簌簌地流下来。那一次,我高烧持续不退,还赚了她不少的眼泪呢。心太软。任贤齐的那首歌就是唱给她听的。
“都还清醒着呢,我以为已经撂倒俩仨的了。”
彭哥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回来,悄声对我说。如果圣虹姐问起他来,他一定会告诉她,他躲到我的阁楼里去看书去了。那里,有我收藏的两万多本书,彭哥一直垂涎三尺,圣虹姐也知道这个,所以很轻松地就能搪塞过去。这时候,大家的眼睛都有几分朦胧,彭哥的眼睛却熠熠闪光,像暗夜里波斯猫。按照惯例,谁都甭想谢幕退场,非等他喝得落花流水不可。
彭哥喝酒有水手的风范,从不用杯子,用大碗,喝一口,还用手背擦一下嘴。圣虹姐说他喝酒像海盗。圣虹姐可以这么说,我们不行,我们要这么说,他会暴跳如雷的,因为,他是我们当中的老大。
所谓老大,只不过才比我们大上几个月而已,给他个棒槌他就当真。老二是原田,老三是苏怀,我是老四,他们仨都已成家立业,唯有我,还是个大龄青年。于是,我的终身大事就成了一个他们岌待解决的问题,几个嫂子没少往我这带妞,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让我烦不胜烦。
奇怪的是,他们明明知道我对铁木儿心怀叵测,没一个愿意成人之美,给创造点条件什么的,而是一律都投反对票,原因很简单,她是个诗人。当朋友行,当家过日子够戗。
苏怀甚至说:“诗人,一起玩玩可以,娶回家来断不可行。”
不大工夫,我的那张大理石长桌就堆满了酒坛,我酿的百合酒是轻易醉不倒人的,不过,要是醉了,又轻易醒不过来。
铁木儿自然也没少喝,走道都是晃晃悠悠的了,她要到阳台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只好扶着她,她居然没有拒绝,还趁势倚靠在我的怀里。
“那是什么草?”她指着我房屋外墙的墙缝里生长出的一丛丛植物问道。
“荆棘。”
“噢,青草压倒的地方,遗落一只映山红。”
“是不是舒婷的句子?后面是――在脆薄的寂静里,做半明半昧的梦。”我说。
“你也懂诗啊!现在看你,就显得可爱多了。来,让我吻你一下。”铁木儿在微笑中给了我一个清澈的吻。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是敬仰古人的,所以也不禁给她以回吻,结果,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喘不过气来了。这时候,空气有了些暖意,深夜也较为明亮了许多。
我们两个的脑袋靠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像做梦一样就这么站着,仿佛两个灵魂也默默无言地陶醉在无尽的长夜之中。除了温存而甜蜜的依偎而外,我们似乎再也别无所求了。寒风酷似猫头鹰的尖叫,拉着长声发出恐怖的呼啸。
“你要是冷的话,就回到壁炉跟前去吧。”我说,说得极不情愿,我最愿意的就是维持着现状。
“再亲我一下。”
“遵命。”我猛地将她抱起,以我独特的方式吻住她的唇,那架势简直就像一只饿了仨月的野兽叼住了它的猎物,充满了侵略性,而铁木儿的脸犹如清澄无云的天空,异常宁静。
也许因为我们失踪的时间太久了,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听到他们在问:“柯本躲到哪里去了?”
“回去吧。”她向我投来最后的一瞥,就先进屋去了。
我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兴奋状态似乎都让她带走了,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等我回到屋里,大多数人已经醉卧花丛了,彭哥又开始背诵乘法口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