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说汉语的人大概都深深懂得,什么样的“中国话”才最中听,想来不外有两种情况,一者声音悦耳,二为语文本身自足的音乐性。不独中国人自己这样认为,著名学者、《人论》作者卡西尔表达过同样的意思:每一种语文都有它的音素系统,即辨义系统,汉语中音的抑扬顿挫正是改变词语意义的最重要手段之一。我现在就常常喜欢从别人的声音里去判断这个人是否热情、诚实。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开掘,后世的汉学家和形形色色的语言哲学家完全可以论证出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定势以及民族文化心理等内容。
中国人的文学传统是韵文,《诗经》以降,骚体、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用韵一直是稳固的传统。韵文又直接影响并带动了各种民间说唱艺术,于是,一个个方块字本身也连带地沾染上了音乐的韵味,音乐的包裹也并没有完全使汉字的形与义减弱,相反,它在个别声调及戏曲唱腔那里还得到了加强。如在豫剧唱词中,“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其中的“花”字在特定的音乐中,弯来绕去,正仿佛是从喉咙中伸出的一枝花蕾,在音乐中轻轻地大方地摇动,于是,花瓣渐次撑开,同时,它又好像是蘸着音乐的画笔在轻快地勾勒出一朵花并让它活起来。当唱腔运行到结籽的“籽”时,声音在音乐中又开始收束,突然地拐一个弯,再返回原处,声音便十足的成了一粒瓜籽的形状,极小心地,仄逼地结成实心的籽实,又像是用音乐做成的画笔终于涂抹出一粒瓜子。这是在地方戏曲中,人们对同样的花、同样的籽有着同样的感情,这种感情渗透到他们每每提及这些名字时的声调,甚至表情,甚至与孕育这些籽实相关的空气、阳光,这就是地域性,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地方总有自己独特的为民众所嗜好的地方戏。不论是什么地方戏,戏文、唱腔好些人也许早已烂熟于心,但还是对戏充满了永不衰减的热情,一个字的发音以及能表达出的味道是永无穷尽的。而这正是经过无数艺人千百次地唱腔运行与艺术追求,那些字――一个一个的字音才达到了妙到毫巅、出神入化的完美,并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不断地梦绕着。
京剧中的学问要大得多,因为它已不仅是地方戏,它借鉴并揉合了多种地方戏的唱腔系统及表现技巧,又不失时机地发展到为各地方剧种提供艺术营养。单单举它的流派或是一个名字在唱段中的字音归韵,就是一件吃力的事。简单地说,京剧的每一流派的每一唱段的每一字音的设计都是无数艺人用了生命的体验,以声音加以艺术化加工的结果,即使是说不出来那些唱腔,那每一字音的描摹为何那么有韵味中听,但也能轻易地感受到其中有一种惊人的绝对的准确和繁复多变的波澜。
我是最近才开始听昆曲的。这是一个纯粹文人化的戏种。我原以为只有在西方的基督教传统中,才有对人声的顶礼膜拜,也就是唱诗是对神的献祭,但在听了昆曲以后,我觉得中国文人对人声的开掘一点也不亚于西方,又特别是东方式的丝竹、书法、绘画等等艺术对人声的影响更是比西方的同类营养要来得丰富而直接得多。 通过戏剧来探视中国语言的神髓准定是不合时宜的,实际上,各种剧种都在迅速地衰落。也许,我们的各路表演艺术家,包括那些大路货的戏剧理论家能早日将我所以为的这些神髓传递给观众,这种衰落就会来得慢一些,至少比政府出面来拯救所引起的负面影响要少一些。
京剧的唱腔设计,加上它的各种陈式动作,深深地影响了人们对音乐、对汉语韵味的感情,当然,它也连带地影响了人们的面部神情、外在动作,以及玄奥繁复的内心世界。人们一遍一遍地听戏、嚼戏、晕味,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就有了音乐的板眼,有了对汉语最大最恰当表现力的感同身受,抑扬顿挫,或是一韵三叹,或余音绕梁,或轻重缓急,加上汉语本身的韵脚与平仄,血脉中便自然地沉淀下汉文字特有的内在节奏、速度,并在文化的高度上统一为中国人特有的日常习性。
这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比较,中国人,比如当代有名的话剧演员、配音演员,他们也许连一首古文也朗诵不好,并不是他们的声音不中听,正是他们连基本的节奏、速度也掌握不好,这只是些古人的基本常识,还谈不上韵外之旨,当然,这也太难为我们今日的艺术家,古人习句读之学问也远非三五年之功,而况今日根本不学无术的所谓表演艺术家,真有胆量上台,动口就“唐宋风韵”,真是令我钦佩不已。 这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中国学生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却能将西洋英语练得头头是道,模仿起来维妙维肖,全然感觉不到他们读中国古文时的囫囵与疙瘩。他们不但连语音、语气、语调练得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模仿说英语时的表情动作、手势都别无二致。从一种语言就进入了一种文化,英语显然比汉语的门槛矮些,而听外国人学中国话,怎么听都还像在吃西餐,一刀一刀地把句子往下宰,然后不知轻重地一叉叉起来,然后还有抹嘴、擦手的笨拙动作,汉语便基本上像被刀叉宰割完了它应有的韵味――即使是你听大山说那么标准的一口普通话,可就是觉得里边少了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