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统一他的感知世界的最初尝试。也是后来想走得更远的一门独特的交通工具。从前可以靠步行,现在也可以,但你就追不上别人――现在谁都想拥有航天飞机。小说家要不在这个水平上去竞争,那就一定会被淘汰的。
老一代作家对语言大都是不知深浅的,因为那时的语言理论没这么发达。所以我们再也不想去看老一代作家那些关起门来写的、搞笑似的为体验生活而写的长篇,叫长篇没什么错,但叫长篇小说就有些不妥了。当然,那时也有些人对语言是有感觉的,比如沈从文和汪曾祺,语言有点小大家的气象,因为它表现出了某种开放性,比较干净,而教科书一直排语言前排的老舍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他的语言当年承载了太多的华而不实的东西,现在要还债了。这些上一辈人中的优秀作家对文化的认知、态度、一些老故事,可以被作为调料在后来的宴席中出现,但那只是配菜。中国男篮只有跟外国强队交手你才知道别人的功夫以及自己的斤两,同时你也只有拼――不是用你的方式,而是他用什么方式,你就用相应的策略――才能看到自己的希望。
沈从文和汪曾祺这两位师徒可算小说里语言的一个孤例,有时这是可能成功的,比如最早的《源氏物语》,这当然是要受到上帝的特别垂青才行。因为一个人在封闭的世界不可能想得很远――没有谁比中国人更能在一个会意的瞬间可以上天入地心游万仞,与天地齐,可是这么大的心气与心力却从来没有发现过语言最切近的奥秘,要么那就是一个符号的近似游戏,就像书法中的写意似的,要么就是宇宙的地图,就像苏曼殊说书法的“大可参天地万物化育之功”,可是,这样去古人那里找,我估计什么样的先前阔过都能找得出来,什么样的理论我们也能配比。但你看看古希腊的情况啊?就这么个意思,柏拉图说“万物在某种情况下就是一个宇宙,一种秩序”,但亚里士多德却认为这不过是我们一部分认识的空想。当我们说自己的辫子功如何神奇的时候,有这么清醒的人出来给我们明确过那不过是“一部分认识的空想”吗?
老一代作家大话说得最多,什么诺贝尔了,什么一不小心就要再写一部《红楼梦》了。说大话不仅是因为自卑,还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小话该怎么说。就像我说第五代导演,他们并不是不想谦虚,但你怎么能让他们拥有谦虚所需要的一点基本功?
把话说好很难,说成小说那是艺术。麻烦的是从来都有很多人教我们怎么说话,该说什么,说多少,说话时如何区分人与鬼,等等。可是,我们最需要的是有人教我们不该听谁教我们说话。写作也是一样,这两字很多人都教过我们,但从来没有谁告诉过我们他们给我们讲的为什么不是写作。写作就是一种入思的方式,一种把语言带向语言的行动。你只有行动,你自己写,你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错了。
我特意挑了卡尔维诺、昆德拉等人关于轻与重问题的阐述做个比较。
卡尔维诺一直努力地把“减少沉重”感看作是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他的文学讲稿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互相竞争: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的再好一点,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严肃;另外一种倾向则致力于给予语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躯体和感受的具体性。
这是卡尔维诺的分类,他属于后者:“我觉得语言总是在被随意地、近似漫不经心地使用着,这个情况令我烦恼,不可忍受。请不要以为我这种反应是我对我的邻居不宽容的结果,实际上最大的不愉快来源于我听到自己的言谈。我之所以尽量少说话,原因也就在这里。”
又一个不愿多说话的人。说话即创作,那是很费脑力的事,作家不能忍受说出不好的话,所以最恰当的方式只有少说话。
如果把卡尔维诺的主题词“轻”抄送一份给昆德拉,昆德拉也许会同意,他也说轻。但是,他也许就不同意,我理解他的轻有几重含义,一是他对欧洲文明的轻视,二是生命的某种虚浮状态,不可把知,在《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中,他借托马斯的口说:一切造就人类生活本质的,就是构成这生活的事件仅仅发生一次。第三,那就是他赋予人物的某种存在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