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叙事(1)

得把叙述的语气降下来。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

这是马原《虚构》的开头。作者把自己写进了小说,开头就写了,告诉你他写的这是小说,小说是“天马行空”的,为了怕你不明白这些提醒意味着什么,他接着又说他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或是就真的相信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是很大。在小说中,他像一个表演变脸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技术,所以,他清楚地告诉你,我要变脸了。我又跳出来了,另一个不知是谁的叙述者也出来了。这当然比马三立就要复杂些:我是马三立,我是说相声的,我说相声……他甚至还可以继续往下说:相声讲究说学逗唱,有单口,群口,有逗哏的,有捧哏的,有一天晚上,我去看电影,看电影……

我估计你懂得了我想说的是什么。这当然从头就是一个比附,或者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反正是把你绕进去,使你能积极地配合作者――他需要你读小说前有一个他需要你做的准备――他把你当聪明人,把你当傻瓜,把你当懒汉,就看你自己想当什么了。当然,你不用担心,这类叙述在后边的某个地方还有,因为他怕你又没集中注意力了,或者怕你太专注了他也很不喜欢,或者,你实在被落下很远了,他必须要给你点提示,让你半边车马炮,然后才可能继续往下玩。

一个人为什么大胆?因为手艺好,没别的。

马原的虚构风格,一般的归类叫作元叙事,某个年代,“元”是一个特别凶猛的标签,不贴上它就会被指为落伍。但真正的元叙事指的是启蒙运动所奠定的关于“永恒真理”和“人类解放”的信念,它想要的是一个被拔高的、只想拥有优先特权统治地位的话语权,这其实就已很危险了,因为它接下来要干的就是以真理的独尊地位要求思想的大一统。所以,在历史学中,它又被称为“宏大叙事”,指进行理论模式的建构。如果连形容词和比喻都尽量不要,肯定对元叙述也得小心。你看,一到后现代思潮来临,就认出了这种所谓纯粹的主观建构中的“权力”因素,根本就不想再给它存活的机会了。后现代把现代主义打落了水,但还有部分浮了起来。当然,小说中的这个概念可以认为是一个研究和开辟纯粹叙事的企图,就像后来的零度写作。然而,从来也就不存在真正的零度。

我不喜欢给马原粘上这个标签。“元叙事”最好直接就叫“原叙事”。马原的原。

马原是很客气的人,塞林格就没他这么客气,不像马原那样给你通报一声我是谁,《麦田里的守望者》开头就说:

你们想知道的头一件事大概是我是在那儿生的,我倒霉的童年是怎么过的,父母生我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以及所有大卫?科波菲尔一类的废话,可我不愿说。

很随意地撒点小脾气,不陪你玩儿,小说你爱看不看。

塞林格有点粗俗,很不讲究,这篇小说的开头还是从对传统自传体的粗俗模仿开始的。这也是一种大胆,不是别人的小说都那么讲究开头嘛?

偏不。

相比之下,毛姆就要温柔得多。这也是毛姆有更多的女性读者的原因,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毛姆这名字翻译出来就像是个女的。总之,你看他《刀锋》怎么开头:

我以前写小说从没有像写这一本更感到惶惑过。我叫它做小说,只是因为除了小说以外,想不出能叫它做什么。故事是几乎没有可述的,结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结婚。死是一切的了结,所以是一个故事的总收场,但是,用结婚来结束也很合适;那些世俗的所谓大团圆,自命风雅的人也犯不着加以鄙弃。普通人有一种本能,总相信这么一来,一切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论经过怎样的悲欢离合,终于被撮合在一起,两性的生物功能已经完成,兴趣也就转移到未来的一代上去。可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

毛姆在给我们讨论小说,讨论故事怎么收场,讨论爱情、结婚、大团圆、下一代,这么多内容,有哪一个不是我的读者,尤其是女人感兴趣的呢?可是,再把开头的最后两句抄下来:“可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这就是毛姆的高明之处,整个儿就是在给你设套,用的是不断给你解套的方式,为的是使那个套子变得更紧。他的叙述很好地遵循了套子的不紧不慢的原则,该紧的地方一定紧,该松的地方一定松。他先用些你关心的、貌似公允的、伪名言式的东西取得和你的亲近,使你觉得像进了一家免费商店一样,每一样都感兴趣,可当你出门时,还是有个穿别样衣服的上来了:对不起,我们虽然不收钱,但希望你能为我们……为我们做点什么就不说了。总之,你进来很容易,而且一般只因为好进来就进来了,至于出去,到出去的时候再说吧!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这么玩,才敢怎么玩。马原一定是发现了毛姆的种种隐蔽的诡计,所以他说自己很喜欢毛姆,因为,那也是在欣赏自己的聪明哩。可我一直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因为我总是发现有更多的人比我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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