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流年(2)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第一句时,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已经老了”,王小波称这个开头“无限沧桑尽在其中”,这当然是从简单处说的。但即使是对一般读者来说,夹杂着落寞、哀伤、惊叹、凄凉、绝望、怜悯的沧桑感也已足够脑袋里空白几秒钟了。

失去记忆也是个好办法。但最好只是短暂的,不然过后你想从某个地方又重新开始就拾不起来了。那个男人走向已经老了的我,说认识我,他说的方式很奇特,因为他用“年轻”和“现在”反复对比,时间,还是时间,而且是选了一个时间“特意来告诉”我,他更爱我现在这副面容。他当然省了许多话,他一直在爱着我,从我年轻时起就看着我的身边绕满了男人,所有人都说我美,他在时间面前退缩了,他其实也是战胜了时间,在我已经老了的时候,他特意来了,告诉我现在比年轻时更美。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说出了“备受摧残”四个字!多少经历,多少关注,让省略的空间顿时全部涨满!让这一句和“我已经老了”形成了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并无限延伸开去。语言带着闪电,从天上一笔就划到了地上。

杜拉斯一直是个情人,是一个玩火者。

我还没有说过上面提到的开头有谁的不好哩,就这一个,是的,无论它有多美,我也要把它与叶芝的《当我老了》对照一下: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当然,如果你愿意,从泰戈尔的诗里你也可找见不少。主要是看你化的功夫。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爱情故事。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伟大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这是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开篇,一个很美的开头,美得随意,自然,就像在跟你我分享作家的读书经验,“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伟大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主人公的身份是一个在废纸收购站用压力机处理废书报的工人,同时也暗喻着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人类不断地丢弃废书报,这些文明的表皮,吸没吸收完这些东西都是废品。辞典的意象再次象征着人类的知识只是些徒劳地制造概念,而这些不断更新的解释终将被压成一团废弃。

垃圾,到处都是垃圾,有人说,世间本没有垃圾,有的只是放错了地方。说得多有诗意,可是他忘了人类就是最大的垃圾。或者说,地球早就病了,人类就是它最严重的皮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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