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流年(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会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我的身子麻木得无法动弹,只能根据疲劳的情状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

追忆似水流年

这是个曾被反复试验了近20种写法的开头。我常常都想,我宁愿抛洒掉一年的阅读时光,也想把普鲁斯特这20种写法都看上一遍。我还常常怀疑,说不定一看就恍然大悟,一悟之下甚至能背出其中的好些开头――其中一定有很多都是很相近的,改走又改回来的句子。而只要他给我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小说就得救了。

普鲁斯特有病,他怕光,害怕各种气味,又是同性恋,最好的方式只有早早就躺下。可是,他肯定比常人更难以入睡。但对于思想来说,躺下来确凿是一种极好的姿势――经验告诉我们――只有这种姿势和角度,最利于思维的活跃。

我用长达3年的失眠经历来体验,这样一个总是徒劳地躺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回忆。“早早就躺下”、“沉沉的黑暗”、“疲劳”,再加上“徒劳”、“无法动弹”,世间只剩一具“皮囊安息处”,一个跟在棺材里同样的姿势,一个新鲜的活死人,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死下去,但是,身体的死亡过程,却同时也催生了思维,“拼命地活动”,“旋转”出一个“一切”都在的空间,那是一个包含了时间以及更多维的空间。可怜的普鲁斯特,他用一个病人的躯体,感受到了浮在脑海里和围绕在脑袋上空很近的那一团气息是可以抓住也想拼命抓住的东西。那是一个跟生命逆向运行的世界,也是生命的本能回溯,如果能尽可能多地找到来时的路,那就能同时求得死亡与回光返照两条平行的线路,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就能同时建立。

这是死亡的野心,也是普鲁斯特拼命想跟自己的前世今生建立起一种普遍联系的野心。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多维空间里,渺小而徒劳的他只有先“确定四肢的位置”,“推算出墙的方位”、“了解房屋的结构”,最后试图“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这多像是人类的命运本身!

普鲁斯特是个失眠者,博尔赫斯也是。“我记得那些不眠之夜,于是我想努力忘记我自己,忘记我居住其中的房间,忘记房间外的花园,忘记那些家具,忘记我身体的种种不适,可我做不到”。同样的一个为整个记忆所压迫的人。前者试图了解他,后者努力忘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是的,我现在基本上是按照普鲁斯特的时间作息,我躺下得很早,可是并不能老睡得着,时常就会想起这个开头。想一想不也挺美吗?这是海明威那位失去性功能的主人公说的一句话,马原特别喜欢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几年前陪马原去看成都体院的一位朋友,很棒的身体,本是练拳击的,可不知得了一种什么奇怪的病,每年除了早夏能出户外活动两三个月,平时都只能躺在床上,冬天时最惨,盖着四床厚被子,再搭上一件军大衣,开着空调,再加一个大功率取暖器,可麻烦的是,病人只能舒服一会儿,因为马上就出汗了,汗水马上就变凉了,全身哆嗦得发抖,而房间里已不可能再添加什么取暖设备了。

我俩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告辞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再问这位朋友的情况,只要不问,他就会一直像我们告辞时祝福的那样“到春天就好了”。这也是我的一个经验,对小说很重要的一个经验,那就是碰到类似的事情,尽可能地做到不露感情色彩。朱自清说:你来,我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就是这个意思。画家常常都会抛弃一个重要的东西:时间。杰姆逊总结说现代主义的一种专用语言(以普鲁思特和托马斯?曼为例)就是运用时间性描述。时间,不错,就是它,这个被这两位天才感知到的东西可以理解为我们每个人插入历史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共时的一种劫运。

凝固住一个时间,一个最低的时间,争取一个未来的时间――而只有在过去,在追忆里,似水流年才会一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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