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红了 三(2)

“肯定很晚……”王楚华停下手中的活说道。她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你该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可我睡不着。”小良说。

“是因为换了床。路上你睡得太多了。再试试看!”

“好吧,妈。”

小良不说话了。透过窗户夜探进头来,这里有蓝色、灰色在飘浮,不一会儿又有点儿绿色围绕着油灯一圈一圈地升腾起来,它的影子在地面上颤抖地爬动,从墙角到窗栏。夜没有颜色,它吞没了这些模糊的色彩。并没有真正的夜。小良紧盯着小方窗户那阴影张开的大嘴:模糊不清的微光,瞬息即逝的彩虹,细小的流星一闪而过,横七竖八的线条,无常飞动的尘埃,这一切幻影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看到了路上车辙舞动。他紧闭眼睛,并把两只拳头压在眼皮上面,眼前冒出金星,无数奇怪的圆月亮,就像飘忽的风筝,飞龙一样地滑动……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消失在比夜更黑的钴蓝色中。

“小良,快睡!”

小良叹了口气。为什么母亲总是在最好玩的时候干扰他?在父亲面前,除了赞成她从来不说别的什么,但在孩子们面前,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从来没有高兴过,总是斥责……你必须睡觉,因为天黑了,因为明天要上学,因为明天天要亮,因为,因为……一千个理由。但是,我的理由呢?也有一千个理由,事实上超过了一千个理由,你们考虑了吗?

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生活得那么幸福的城市,来这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小宋说“为了干革命”。哪个革命?革命,爸爸在城里不是已经干了吗?城里的小伙伴们,明天他们在学校见不到小良,会议论些什么呢?而在这里,又能是些什么样的伙伴?那个穿红裤衩训斥大黄狗的小女孩吗?老师好吗?他脑子里没有概念,没有主心骨。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可以做依托来思考未来:就像被人挖起的小树要被放进一个陌生的坑,它得寻找一点好的土壤来伸出它的第一条根。可是,他没有。

母亲来回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停下来,手里拿着小良的一件衣服,一屁股坐在一把残破的椅子上,便靠近油灯开始缝起来。光线太暗。她靠得近了一点,以便看得更清楚。于是,她的影子占满了房间,包裹了小良。

“他们为什么不安电灯?”小良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们还没有电。这儿离城很远。总有一天,人们会装的。”

小良想起有一天,在城里的家里,装第一个电灯。母亲为电工做了很多好菜。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站起来,关了电灯重新点亮油灯,说:“这就是我们过去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黑暗啊。今天,多亏了革命,多亏了党,我们才有了这光明,我们才知道了幸福。”

“多亏了党”,每当有幸福的事情来临时,小良都会这么说。这一定是真的!父亲必须来这里干革命,他来为这些农民做出奉献。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终于问道。他自己都惊奇问出这个问题。他总是在自己那儿得到答案以后,才敢大胆地提出问题。

“你爸爸刚被任命为副县长。”母亲温柔地回答。

“可这里,只是一个村庄。”

“是的,但这是县里最穷和最难管的一个地方。所以必须有个党信任的人。所以就选择了你爸!”

“党对我爸爸比对所有的人都信任!”小良在微光中笑了起来。他想起有一天在学校,小伙伴们吵架:“我爸爸入党比你爸爸早。”“是的,可我爸爸是县长!”今天,他可以对他们说:“党最信任的是我爸爸!”

迷迷糊糊地,他在心里开始唱起那支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教他唱的歌来: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

听。外面,茫茫夜色中,有一个声音,温柔而清晰,忽远忽近,高扬而深沉。重复了三次。

小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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