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连营万夫的邀请(2) 

被”绑架“的十多年

此时的中国已进入战火频发的十六国。建元十三年,前秦太史上奏苻坚说,边野出现明星,不久当有一位大德,远行来到我国。苻坚之前已经听人说过鸠摩罗什的大名,他认定鸠摩罗什就是上应天象的大德。鄯善国前部王也几次三番请苻坚征伐西域。建元十八年夏历八月,苻坚派遣骁骑将军吕光率领七万大军,讨伐龟兹、乌耆诸国。而此一战的目的,不在开疆拓土,而在一个和尚。苻坚嘱咐吕光,一旦得到罗什,就要把他火速送回关内。这不是苻坚第一次这么做,为了得到道安,他也曾派出精兵十万攻陷襄阳。

大军未至,罗什对龟兹王说:”龟兹国运衰微,将有强敌自东而来,你应该恭迎他们,不要反抗。“龟兹王白纯没有听从,于是被杀,秦军另立白震为龟兹王。鸠摩罗什到手了,但看着这个三四十岁的大师,吕光根本不相信他会有多高深的智慧。吕光是吕雉一族的后人,史书上说他年轻时”深沉持重“,但从他对待罗什的手段上,一点儿都看不到”深沉持重“的痕迹。他强迫罗什与龟兹公主成亲,虽然罗什苦苦请辞,吕光还是灌醉了罗什强行促成了婚事。破了和尚的两大戒还不够,吕光还用些不太高明的手段捉弄罗什,譬如命人牵来性格暴烈的牛马让罗什骑,就为了看和尚摔落的糗相。没想到不管怎么折磨,罗什都毫无怒色,几次三番下来,吕光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鸠摩罗什的厄运还没有结束。大军走到凉州之时,传来了苻坚已死的消息。于是吕光不走了,干脆留在凉州,自己当皇帝过过瘾。他不走了,罗什也被困在凉州将近二十年。后凉小王朝的寿命不长,吕家的伦理惨剧倒是不断推陈出新。小儿子杀大儿子,侄子杀小儿子,抢个皇位大有自我扫平的架势。按说吕光和他的继任者们不信佛,还不如让和尚爱去哪儿去哪儿。但他们坚决不放,即使后秦姚苌、姚兴父子几次遣使请迎罗什,也是一句:”不给!“

这倒不是因为损人不利己能给他们带来多少乐趣,关键还在于罗什的另一门学问——阴阳术,也就是传说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天文堪舆之学。吕光一旦遇到异象,就让罗什卜算。从龟兹回师途中,吕光曾在山下安营扎寨,罗什说:”此地是凶险之所,不可停留,应当移到高地。“半夜暴雨骤至,山洪咆哮,死伤了手下数千员将士。这次让吕光对罗什刮目相看。没过几年,鸠摩罗什预见了卢水胡、渠男成、蒙逊等人的谋反,并预言吕光庶子吕纂平叛难以成功,结果一一如他所言。佛是谁,可以放在一边,但罗什的这种才能如果为他人所用,对吕氏而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既不能让他回龟兹,也不能将他送到关内。

终于来到长安

姚兴弘始三年夏历三月,后秦有两棵树枝干并生在一起,逍遥园中种的葱也化为香草。这在古人看来是莫大的祥瑞,预示着有大德将要到来。历史在这里做了一次回放,弘始三年五月,姚兴派陇西公硕德去讨伐后凉皇帝吕隆,九月,吕隆上表归降。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淹留十七年的凉州成了身后的一点孤城,鸠摩罗什终于踏上了十几年前就该走到的长安通衢。这时的罗什已经五十八岁了,最年富力强的十多年,他都被困在硝烟连绵的凉州,他所珍视的佛法无人理会,只能以阴阳杂学谋得容身一角。但即使在那时,也有关中的僧人慕名来到凉州向罗什求教。

无论姚兴以战争请来罗什的目的中有多少点缀升平、延绵国祚的目的,他仍然给了罗什和中国佛教一个发展的机会。姚兴以国师之礼礼遇罗什,罗什到达长安后,被请入西明阁和逍遥园翻译经典。这位皇帝甚至亲自参与了译经的过程。前人所译的经书与梵文原著多有出入,姚兴请罗什重译《大品般若经》。罗什拿着梵文本,姚兴拿着旧译汉文经书,相互对照编订进行翻译,新译本比旧译本文义流畅圆通。

十六国烽火不息,罗什成了乱世里的一尊精神偶像。因他而来求学的僧人超过了三千。暮年的罗什在长安组织翻译经卷,留下了许多译经人才,还有”五失本“、”三不易“等规则。其门下有上千人,卓有成绩的有僧肇、僧睿法师等十人,有”罗什门下十德“之称。十余年间,在八百多位沙门的襄助之下,鸠摩罗什共译出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经文,最普及的有《金刚经》、《般若经》、《法华经》等。

鸠摩罗什在长安主要是弘扬般若,讲授空宗。般若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还有《大智度论》,主要经典就是《大般若经》。在罗什来长安之前,《般若经》在中国的翻译和研究已经很盛行,当时的名士如果不懂得一些般若学,简直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虽然此前二百余年间译出的《般若经》很多,但惯常使用的还是儒家道家固有的哲学术语,以老庄的”无“来解释般若学的”空“,即所谓的”格义“。直到罗什翻译《般若经》后,文士沙门才理解了《般若经》要旨,平息了因”无“而来的思想争端,对佛经义理的解释也不再附丽于黄老。

鸠摩罗什出身于一切有部,他没有使用”劣乘“这样有攻击性的字眼,而是着意将大小乘统摄归一。他的大乘师须利耶苏摩教授的《法华经》,不但是重要的大乘经典,还调和了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矛盾,将大小乘纳入一佛乘。这部经书是释迦牟尼入灭前所说的教法,因而是最圆满的佛法。因为主张人人皆可成佛,被称为经中之王。敦煌写经中写得最多的是它,《高僧传》讲、诵人数最多的是它,南北朝注释此经的有七十余家,天台宗更是依此开创。

《法华经》、《金刚经》等经典流播广远,深深影响了中国的文学艺术情趣,以及中国人的精神品格,而这都与罗什的翻译分不开。南怀瑾提到为何《金刚经》能在中国造成包容又超出宗教的影响时说:”是鸠摩罗什的文字般若所造成。他翻译了很多经典,其中《金刚经》以及《法华经》,影响中国文化极大。尤其它文字的格调,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种特殊优美、感人的佛教文学。此外还有《维摩经》的文字,也都很特别,是另创一格的文字意境。后来玄奘法师等人的翻译,在文学境界上,始终没有办法超过鸠摩罗什,这就是文字般若不同的原故。“

鸠摩罗什喜好大乘教法,有志著论妙理,但当时的中土接受已有的经藏还需时日,世无知音,罗什只为姚兴作了两卷《实相论》,并对《维摩经》进行注解。有西域的沙门说,罗什翻译的经书,还不及他本人精通的十分之一。所译经文已经是中土难以梦见的膏馥,而所知所觉远超于此,如果是宗教以外的天才,不能想象会带着怎样的遗憾与落寞离开人世。

在少年罗什回到龟兹国不久,母亲耆婆准备去印度继续修行。临走时她对罗什说:”到中土弘扬佛法,只有依靠你的力量。但这一切都对你并无益处,你准备怎么做?“罗什的回答是:”大乘菩萨之道,就是为让他人得益而忘却自己。假如我能使佛法广化,众生醒悟,即使受到火炉汤镬的苦楚,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怨恨。“

风尘之变尘嚣褪尽后,留下来的是坚毅的弘法精神与中土对另一种文明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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