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和以后交往,他留给我的一个主要印象是学而不厌。正像他在《书巢漫笔》中所说,“无书便觉心慌?无书便觉无聊,是以嗜书如命,养成了手不离书的习惯。”不管处于什么环境,你总会看到他在读书,即使和人谈话,手里也拿着一本什么书。例如那次去美国,他就常手握一本线装书,一有空就开卷展读。怪不得他有那么渊博的学问,这可不只是因为他说的“走马灯似地上了四所大学”,学历高的缘故,而是长期和一直积累的结果。我是土包子出身,没有上过什么学,自知文化低,所以对他们夫妇一直心存景仰,也愿意经常来往,结果也就成为通家之好。
不知是否缘于基因,连他们长居法国的外孙女丫丫,也聪明的了得。每年暑期随母亲回来探亲,总要?我们家玩。三四岁时已能背《三字经》、《弟子规》和不少唐诗宋词。去年(五六岁)来时竟背起了《前赤壁赋》,令我大吃一惊。她能说中、法、德、英四种语言,又活泼好动,能玩各种游戏。比她小两岁的我的孙子,一下就变成了她的“粉丝”,喜欢跟她玩。据资中筠说,陈乐民病后这些年,有两件事能提起他的精神,使他快活起来:一是去宁、沪、杭讲学,再就是丫丫来探亲。可惜他这次走得仓促,没能最后看到他喜爱的丫丫。女儿虽然赶了回来,但他已不省人事,医院只准看一刻钟就得走人。
书情画意
我能和陈乐民相提并论的,就是都不用电脑,写文章一直爬格子。但也有不同,他除了有时用圆珠笔外,还经常用小楷毛笔,令人联想起鲁迅的“金不换”。而他的毛笔字也真写得不错,已经可以称得上书法家了。因为他出身名门世家,从小就学习书法绘画,而且几乎坚持了一辈子。在填写组织上要的表格时,他也会在个人兴趣栏中写上“书画”二字。在我85岁生日时,他送了我一轴横幅,上写“仁者寿”三字,很为我们的客厅生辉,来人莫不赞赏。另送了一卷“学沈瓒笔意”的条幅,刚劲有力,画如其人,我一直悬挂在卧室。此外还为我写和画了一个扇面,我也是藏而不用。
应该说,他的书画是有相当深厚基础的,这也影响到他的为人和为文。耿直的性格,干练的文风,总会透露出一点书情画意。可惜我对书画完全外行,只是很喜欢读他的文章,行云流水,简单明了,往往文字虽短,却含义深远,每篇读后,都觉得回味无穷。即使一些长篇大论、成本著作,也是言之有物,陈言务去。我也算是一辈子舞文弄墨的人,陈乐民从李一氓那里悟出来的一条作文之道:“删繁就简难于锦上添花”,我实有同感。现在已年近90,写起文章来仍然啰里啰嗦,不知不觉一大堆。写长容易写短难的问题,恐怕今生今世得不到解决了。只能希望年轻同志能注意到这个问题,学习陈乐民这些前辈。
当然,这有个学术素养问题,包括陈乐民所说李慎之和他谈的,国际问题研究者应该是通才。其实,从事其他学科研究的又何尝不是。从我的体会中,连做外交工作也应如是。但这又谈何容易。我由于文化低,各方面知识都想学一点,于是就如同陈乐民在《学海岸边》一篇文章中说的,“读书皆不专”,“庞杂无定法”,1951年在驻苏使馆的生活会上就被张闻天批评为“摆杂货摊”。至今仍是驳杂、肤浅,做不到陈乐民要求的“要在杂中求专,专中求博”。他当然算得通才,不过从他的治学来看,他的通才似乎更偏向于文史哲方面,因此谈起国际问题来,他不一定能讲得十分具体,像有些学者那样大事有数据,小事有来历。但他总是能抓住事物的本质,看得深远,讲得透彻。在他谈论国际问题的文章里,可以经常看到同史实的排比,还可以品出一点哲学的滋味。所以有一次我同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已经成了康德迷。”
著书言说 学而不厌
“时势造英雄”。记得几年前从电视上看到已故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在央视上谈话。有人问,个人成功的秘诀何在?老先生回答说:一半靠天资,一半靠机遇。问:那个人的努力呢?他竟笑而不答。这个问题我也至今不懂?但确实感到机遇对人的重要。所以我常默念刘克庄的一句词,“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从陈乐民著述看,他进入学界已经年逾半百。虽然前半生为他后来做学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却没机会研究问题和著书立说。他的著作几乎完全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由于他有深厚的基础,再加上勤奋,20年间竟出版了20本内容丰富、观点新颖的学术专著(内有4本与人合写,两部主编)。这个统计只计算他签名送给我们的书,如有遗漏也不会太多。因为正像他在所赠《欧洲文明十五讲》扉页上写的,“从前有约:凡印出的书,均呈上一册送审。”资中筠出的书也都照此办理。这使我们实在高兴,也非常感激。特别令人敬佩和感动的是,陈乐民的这些著作,有一大半是在他得了肾衰竭需要进行血液透析(他自己在《在中西之间》一书中说,1992年出院后就开始一周透析三次,也就是隔一天上一次医院)之后完成的。其坚强毅力、其所受痛苦,人们可以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