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休后我即改行学党史,写点读书笔记。对此,慎之极力支持,只怪我改行太晚。意思是担心我来日无多,知道的东西写不完。其实,开始时我并没什么计划,只是想响应杨尚昆的号召,为被长期埋没和抹杀的张闻天做点“拨乱反正”工作。不想写到延安整风竟无法收拾,不能自已。要写的一部《从遵义会议到延安整风》的党史学习笔记,就形成尾大难断之势。因为说老实话,我不但有鲁迅的“要赶快做”的想法,而且担心写不完想要写的东西。这些笔记,我每写一篇,都必送几位友人审阅指正。可惜慎之对此,却不大内行。除少数文字,并提不出什么实质性意见,只是表示赞许,催我快写。这对我倒也是鼓励和鞭策,无形中增添了不少责任感。而我之所以热心于写延安整风,是因为对现有的一些书有些不同看法,想参加讨论。一则,我以为,现在我们从政治体制到意识形态管理,无不是延安整风奠定的基础,因此值得刨根问底,探讨得失。二则,有些自己记得的事情也不愿其随着时间流逝。例如下面所举,我就没在别处见过,不及时记下,也许可能失传。至于是否真实,现在可能已找不到旁证,留下总还可供专家考据。1939年我的抗大一位姓董的同学,买了丈余白洋布送请毛主席题字。过了一段时间,主席派人送回。只见上面写道:“血气旺盛的人最容易性急心粗,主观的(地)片面的(地)看问题。我们要冷静细心,客观的(地)全面的(地)看问题。单有自信心,容易犯左倾。单有不足心,容易犯右倾。自信心与不足心并有,那就不会犯错误了。”这个题词我记了一辈子。在抗大当助教时曾恭录纸上贴于居室墙壁,不少人看后也照抄了去。其中就包括与我比邻而居的哲学教授陈唯实和经济学教授张庆孚,以及许多同学和同事(现在不知还有几人健在)。对这些,慎之也有兴趣,但他最看重的还是对整风的历史性剖析和有关内幕的窥视。
近十年来,慎之写了不少文章,夕阳西照,显露出了他的才华。发表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一般总会送我一份打印稿。看后,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有的甚至不懂。说也奇怪,我和慎之可说搞了一辈子国际问题,但正是在这一领域争论不多,其他方面却是经常“抬杠”,互不相让。例如他有一阵竟对新儒学着了迷,时常同我谈起一些有关问题。对此我却坚决反对,认定儒学不论新旧,都是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的障碍。后来我要在纪念李一氓的文章中借题发挥,批一下儒学,并征求他的意见。他来函不但表示支持,还作了点反思。他在信中写道:“大概六七年前,李一氓曾给上海的蔡尚思写过一封信,反对新儒学与说传统文化好的人,认为不能从五四倒退。我当时也有点迷于新儒学(主要是我那时认为,文革破四旧反传统是五四的延续,是反传统过了头的表现,因此有此思想)。但是后来发现有些人是打着最最革命的旗号,复辟最最反动的传统。五四精神对中国不是不够,而是没有扎根。因此幡然悔悟,力主发扬五四精神,重视启蒙,因而有了近年来的一些文章。现在回想一氓同志坚持五四精神不动摇实在难得。这一点也许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伟大正确之处。请考虑。”我没有保留别人来信的习惯,这一便函只是由于在写李一氓时作过参考,所以就夹在文稿中了,否则也会是进字纸篓的命,那就太可惜了。
又如,我也不大同意他在要求回归五四中抑鲁迅而扬胡适。过去对胡适的批判,不但过头而且有点不讲道理,现在进行拨乱反正是必要的。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确有大功,但在谈以民主、科学为代表的五四精神时,也不必把他提得过高。我没研究过五四,不懂历史。但我凭直觉认为,谈五四首先应该大谈它的总司令陈独秀。是他大力倡导“德”、“赛”二先生,使之传遍全国。是他以身作则,把五四精神坚持到底。他的道德文章和不屈不移的人格风范,代表了中国的脊梁。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尽管历史条件没能使他如愿以偿,回到党内。但是他最后的思想和表现仍然永放光芒。因此,谈五四,讲启蒙,第一位应当是陈独秀,而不是胡适。说对启蒙精神的理解鲁迅不如胡适,我也想不通。至于“革命压倒民主”、“救亡代替启蒙”,我更不以为然。但由于缺乏知识、没有研究,所以很难说出一套道理来。只是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罢战言和”。争论虽无结果,但我却很受教益。原因不但是由于他的学识渊博,可以听到许多自己原来不知道的东西,而且还会促使我查书找材料,这又是一种学习。可见,即使在经常的争论中他也对我起到一定的“启蒙”作用,帮我增加了知识,提高了文化。
我们经常相争,在熟人圈是出了名的。其实我们的相同意见并不少。最大的共识就是中国需要现代化,而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人类是共通的,这就是经济市场化,政治民主化,以及我们多年来提倡的解放思想和宪法规定的言论出版自由。当然,无论是经济、政治、意识形态,都得讲法治,既不能以权代法,“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也不可压制思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常在一起议论,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特别是负责审批书报出版的同志,总不应忘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一篇文章就是批判普鲁士书报检查令的。历史证明,压制言论自由不可能长久,何况现在处在信息时代,压制的结果只能是事与愿违。慎之本人近年的几篇文章就是证明。“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共产党宣言》,《马恩选集》第一卷第285页)。
慎之远行,使我失去一位知交。这些天来,我虽无伯牙碎琴之意,但确有丧魂落魄之感。我不能不写点悼念的文字,但又真不知应说些什么和能说些什么。在心神不定的日子里,拉杂写了一篇流水账,慎之当能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