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陈衡哲以她敏锐的感觉和独特的视角,反映了四川的真实情况。有人以为她是因为物质生活不好而发牢骚,她辩解说:“我们这一群人在此的最大困难却也并不尽在物质和环境上,虽然我们对于有些情形,有时也感到难受;但一想到现在正在被人吃,或吃他人之肉的四川灾民,想到了四川内地人民的流离困苦,我们也就怀著一颗惭愧的心,自动的去和环境妥协了。”她还说,在四川大学的教职员中,有一群非常努力的人。她觉得:“在一个受过军阀蹂躏的社会环境中,竟能找到这样一群手持火把接前导后的朋友们,真不能不使人感到格外的钦敬。”(《独立评论》第207号,第19-20页)这些话都是非常真诚的。
大约在1937年年初,陈衡哲离开四川,先行回到北平。她的离开,可以用她自己在《川行琐记(四)》中的话来形容:“一个受过教育者的最重要的品性,第一是自尊。他不能让一个在泥里打滚的人,把他也拉到泥里去。”(《独立评论》第216号,第8页)在这篇文章里,她还讲了两个爱管闲事的故事,大意是管闲事本事是为了对方好,但是却受到对方的责难。这明显地表达了她在四川的处境。不过,她认为即便如此,也就能撒手不管。因为好人不管闲事,会让罪恶增加。因此她的大女儿说:“我想家父离开四川多少是有点遗憾,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表示过,但我设身处地来假想,倘若我抱著一腔热切的期望,想要建设一番事情,结果却不欢而散,自然也会感到很失望。但他始终不谈这件事,只是淡淡地说,事情既然到这个地步,我们所能作的就这么多,以后就让他们接著办罢!”
任以都还说:“那时的四川,落后闭塞得不得了。他们刚到成都,便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一窝蜂跑到他们住的地方来,说要来看博士,问他们看什么博士呀?他们就回答说来看女博士。家母看到这个场面,觉得啼笑皆非,因为她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就算拿到了,女博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诸如此类的事情,让她深深感到四川的文化实在太落后了,加上家母又是心直口快的人,言语间常常透露出对四川的不满,可以说她是不太喜欢四川的。没想到后来抗战期间,又到四川住了好些年。”(《任以都先生访问纪录》第89-90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八十二年出版)另外,从陈衡哲去四川没有退掉北平的房子来看,她本来就没有做长期打算,因此他们的离去,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任鸿隽夫妇去香港将子女送往美国并交代了中基会的财产后,又返回大陆。随后他们定居上海,担任过一些名誉职务。任鸿隽回来的一个最大愿望,就是维持中国科学社及其事业,但是从1950年1960年,中国科学社及其所属《科学》杂志、图书馆、研究所和所有房产资金,一个也没有保住。到了1961年11月9日,75岁的任鸿隽与世长辞,可以想象他走的时候心情多么沉痛。任鸿隽去世后,他在美国的儿女连回国奔丧的念头都不敢有。据说任家在上海有一座别墅式小洋房,人们称之为“任家花园”。但是1974年任以都第一次回国时,她看到母亲的“生活环境很差,住的地方几乎比抗战时期还不如。”(同上,第116页)
1962年,长期被眼病折磨的陈衡哲应子女要求,写了《任叔永先生不朽》。其中谈到多年前任鸿隽曾经对她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同上,第194页)这一细节也许有助于解读他们夫妇离开四川的原因。在此之前,她还写过许多诗词,其中有一首《浪淘沙》是这样的: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同上,第196页)
1976年1月7日,陈衡哲没有等到文革结束,在上海去世,享年86岁。任以都记得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那一代人出去留学,都有一个理想,就是学成归国,要为国家、人民尽点心力、做点事。你们这一代却根本对公众的事,没有什么理想,只愿念个学位,找份好差事,这算什么?”(同上,第120页)
如果说任以都那一代已经是“没有什么理想,只想念个学位,找份好差事”的话,那么如今的人就更严重了。我想,这就是我们与五四先哲的巨大差距,也是大家怀念他们的主要原因。
附二:陈衡哲二题
一、现代女性的双重角色
回顾过去的一年,职业妇女的双重角色及其困惑,成了公众关注的一个热门话题。匆匆浏览一下这方面的议论,特别是《中国妇女报》的专题讨论和《东方》杂志有关妇女问题的几篇力作,给人启迪良多;然而不知是我孤陋寡闻,还是人们确有疏露,在众多的文章中,我竟没有看到一点儿有关中国妇女解放的先驱者 陈衡哲的文字。
陈衡哲被人遗忘,其实并非始于今日。不过,只要看看她所拥有的一系列第一:庚子赔款的第一批女留学生,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女作家,北京大学的第一个女教授,出席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连续四次)的第一位中国女学者……,你就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五四以来中国妇女界的一大骄傲。尤其令人羡慕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在事业上成绩斐然的知识女性,在家里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贤妻良母。
陈衡哲认为,妇女解放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她们自身,而且还应该影响到丈夫、家庭和子女。据说她在家里比较“独裁、专断”,因而使自己的丈夫、著名学者任鸿隽博得一个怕老婆的“美名”。他们有一儿两女,任先生对家务和子女的学习从不过问,但三个孩子在夫人的教养下,却不仅从小学习刻苦,长大也都事业有成。30年代初,陈衡哲写过一本关于妇女解放的小册子。她在这本书中曾经颇为感慨地说,倘若连孩子洗澡,都要让爸爸放下手中的书,跑去哄劝,那么做父亲的也就太累了。知情人说,这话是针对胡适家庭而言的。前不久我在一份海外报纸上看到,她的女儿任以都只身留学美国,经过艰苦奋斗,终于成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教授。任小姐所作所为,颇有其母遗风。相比之下,胡适的家庭教育却令人失望。抗日战争时期,胡适在美国担任大使,夫人留在国内无所事事,整天沉溺于打牌。结果他们的二儿子屡屡逃学,混迹于上海滩的娱乐场所。无奈之下,胡适将他接到美国,但他却把学费拿到跑马场去赌博。由此可见,母教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多么重要。
199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