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透过舷窗,望着勒阿弗尔的闪烁灯火时,我发现自己对眼前的景象一无所知。对我来说,法兰西是个模模糊糊的抽象概念,是个一直存在于想象中,却从未真正触碰过的国度。我迫不及待地想上岸去,可同时心里充满了疑惑。
在美国加州的帕萨迪纳,我长大的地方,法国的声誉可不怎么样。尽管我那位身量高挑、不苟言笑的爸爸(“大个子约翰”·麦克威廉斯)从没去过欧洲,一个法国人也不认识,可他喜欢说欧洲人——尤其是法国人——全都“性格阴沉”,“举止卑鄙”。我倒是认识几个法国人,可她们几个都是老师,全是怪里怪气的老处女。死记硬背地“学”了几年法语之后,我一个法语词儿也不会说,也听不懂。更有甚者,拜《时尚》(Vogue)杂志和好莱坞大片所赐,我怀疑法国人尽是些甜腻腻嗲兮兮吹毛求疵的主儿——女人们过分讲究,梳着精巧的发型,都是招人讨厌的娇滴滴小东西,男人们全是阿道夫·门吉欧(Adolphe Menjou,1890.2-1963.10,美国男演员。——译者注)那种类型的,喜欢捻着小胡子,调戏女孩子,整天思谋着怎么欺负美国乡下人。
而我是个加州人,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芳龄”三十六,大嗓门儿,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从眼前舷窗看到的法国,就像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我面前。
美国号慢慢地驶进了勒阿弗尔港。战后的残迹随处可见:巨大的起重机、成堆成堆的砖头、炸毁的断壁残垣,还有锈迹斑斑、半沉没的废弃船只。拖船把我们推向码头,我倚着栏杆,朝船坞上聚集的人群里看去。一个魁梧粗鲁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有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嘴角斜叼着一支燃着的纸烟。他正在冲某人大叫大嚷,一双大巴掌在脑袋顶上挥舞着。这个搬运工像头快活的大熊,大笑着往周围抛着行李,完全没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凸凸的肚皮和宽厚的肩膀包裹在深蓝色的工作服中,多有魅力的色泽啊;他身上有种率真质朴的气质,看了真教人开心,我的焦虑慢慢缓释开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法国人,我对自己说。他可不像阿道夫·门吉欧。感谢老天爷,这个国家里也有有血有肉的人!
清晨七点,保罗和我上了岸,我们的行李也过了海关。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干坐在一边,抽烟打哈欠,把衣领竖起来,抵御毛毛雨的微寒。终于,一架起重机把我们天蓝色的大别克旅行车(我们亲昵地叫它“蓝光”)提出了船。别克车挂在吊索上,在高空中晃悠了几下,然后被放落在码头上,触地的时候车身跳了两跳。一群技师立刻围了上来——他们头戴黑色的贝雷帽,身穿白色的屠夫式围裙,脚踏着巨大的橡胶靴。他们给“蓝光”加上机油、汽油和水,挂上外交牌照,然后把我们的十四件行李和半打箱子毯子胡乱堆在车上。保罗给了他们小费,然后去重新摆行李,免得挡住后车窗。他对行李摆放要求高着呢,而且特别擅长干这个,跟个拼图高手似的。
待保罗收拾完,雨渐渐停了,大块大块的蓝天从灰色云层中露出脸来。我们挤进车子前座,把宽宽的、隆隆作响的车头对准东南方,朝向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