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儿女的国籍:读山崎朋子著《朝阳门外的彩虹》(1)

2003年初冬,隅谷老爹从东京来北京,为了寻访清水安三先生的足迹。由于和鲁迅的缘分,清水的名字对于我们也不算陌生。1981年人民文学版《鲁迅全集》第15卷在他的名下有注释,说五四时期他曾为在北京刊行的日语杂志《北京周报》向鲁迅、爱罗先珂等约稿,其实清水1922年11月还曾在日本国内的大报《读卖新闻》上发表过题为《周三人》(周氏三兄弟)的随笔,是向日语世界介绍鲁迅的先驱。但隅谷老爹关心的主要不是这些。

1989年4月,樱花落尽的时节,我到日本的大阪留学。学校所在地的市民团体组织市民和留学生联谊,我和隅谷一家相识,随着这个家庭的辈份称呼隅谷老爹,隅谷一家也始终待我如亲人。回国后,因为忙,更因为疏懒,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老爹回信,老爹竟专程来到北京,只住了一天,到家里坐了一会儿,他说,没有别的事情,只想来看看你们,你们都很好,就放心了。慈爱的眼神里深含着的牵念和关切,让我终生难忘。

隅谷老爹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家庭,明治时期,他的父亲为了给东京的贫民子弟办学校,甚至把自己的家搬到贫民街区去住。这次,隅谷老爹专程来寻访的,是清水安三在北京创办的一所贫民教育机构:崇贞女子工读学校。他说,最近,一本描写清水先生和崇贞女子学校的书在日本成了畅销书,书名叫《朝阳门外的彩虹》。

当然,今天的北京市朝阳门外并不存在这样一所学校,它是消失在往昔岁月里的彩虹,学校的创办者清水安三,也仅仅在鲁迅交往史上留下了一点痕迹。而鲁迅当年是支持清水的贫民教育事业的,据《彩虹》一书记载,崇贞初创时,鲁迅曾推荐了一位名叫罗俊英的满族女性担任教师。清水安三的本职是传教士,他1891年出生于日本的滋贺县,祖上曾经富有,到了父亲一代家道中落,5岁丧父,从小寄居在长兄家中,对长兄的放荡生活极其反感。中学时代,受英语老师、美国传教士保利兹影响,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后进入同志社大学神学部学习,毕业时自愿要求到中国传教,1917年得到日本关西组合教会支持,到达中国东北地区的沈阳,1919年转往北京。为深入了解中国社会,清水兼任了教会以外的一些工作,如给日文报刊当记者和撰稿人,因此结识了鲁迅等中国的文化人;1920年,中国华北大旱,清水创设并主持"旱灾儿童收容所",救济农村受灾儿童六百多人。这件事情后来成为清水创办女学的前因,而女学成为他在中国的最主要事业,这些,恐怕都是他本人不曾预料到的。

"旱灾儿童收容所"设在朝阳门外,利用那里的废弃建筑:清朝政府储存贡米的太平仓,而清水夫妇也由此了解到了碧瓦红墙的北京另外的一面:肮脏、贫困的住民区。所以,当儿童收容所结束、考虑如何处理赈灾余款的时候,他们共同想到的,是贫民区里那些境遇凄惨的女孩子,希望通过办学校,给她们提供学习的机会和改变命运的途径。 清水安三是一个行动型的人物,找到两位志向投合的中国教师,加上自己和夫人,便开始张贴"招生广告",宣布开学。开办之初,学校不过是一个私塾的规模,但已经用去了清水安三手里的赈灾余款,还贴进了赈灾机构发给他个人的奖金。这件事情很带有一点象征意味,预示了清水以后的奉献和牺牲。

《朝阳门外的彩虹》主要记述的是清水安三的办学经历,而不是他的传教活动,但清水为崇贞女子学校殚精竭虑、百折不回的努力,处处让人感受到一种殉道的精神。而清水的办学事业所以能够逐步发展,很大程度上,得利于同样具有殉道精神的妻子的支持。《彩虹》叙写清水夫人的章节感人至深,清水安三的第一个妻子婚前本名横田美穗,出身贫寒,中学时代受洗,后来也考入同志社大学,经历和清水安三相近,年龄小清水五岁,性格似乎比较文弱,但每逢关键时刻,都表现出意外的坚强。她和清水一起救助遭遇旱灾的儿童,一起创办崇贞女子学校,1930年,当清水不得不回日本国内工作,为资助学校的运营时,她带着孩子坚守在北京,既做校长,又任教师,不仅保证了学校的正常运转,还在朝阳门外芳草地修建了新校舍。1931年,美穗回日本探亲,恰逢关东军在中国东北制造柳条湖事件,中日关系骤然紧张,日本政府阻止日本女性到中国,轮船公司甚至拒绝卖票,但美穗校长想方设法,一路风险赶回学校,和崇贞的学生们一起,站在头上飞着日本轰炸机的北京的天空之下。清水美穗夫人1933年12月因病去世,年仅三十八岁,遵照她的遗嘱,遗骨埋在了崇贞校园一个安静的角落,墓前有碑,碑文为崇贞的学生吴维燕执笔撰写:"清水美穗一生不求自己之安逸 供其全身三分之一于学校 三分之一为丈夫 三分之一为儿女 其一生未着珍贵衣履 所用之物皆系友朋所赠之旧者 不幸早殁 临终时嘱曰 将我白骨带往中国葬埋

此为我对于中国最后之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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