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与月照

 

然而,在日本却完全不同,除非专门论述和歌、俳句的论文外,绝少看见人们写论文时引上一两首俳句或和歌以助文势文理。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一名日本某大学的教授,问他为什么日本人在写论文时不引和歌和俳句助势,这位教授只是说,如果谁这样做,那大家一定会觉得他非常可笑。

这也就是因为诗的入理不入理之别吧?

我曾独自去日本京都和奈良旅行,日本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使我经常久久徘徊于晨曦与暮影之中,在无数花浅苔深的庭院里,在众多幽深古雅的建筑中,我最喜欢,也最令我回味的是京都的御所和奈良的春日大社。

御所是平安朝时代以后日本历代天皇居住的地方,我去那天正赶上有皇家的典礼,不能进里面参观,但御所周围偌大的庭院也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虽然历史书上都说京都城是模仿中国的皇城而建,但御所的庭院与建筑的关系和中国的皇城完全不同。御所周围的庭院,看起来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没有墙壁,也少有人工的痕迹,远处望去,在偌大的庭院中,御所的宫殿是一个灰蒙蒙的渺小的建筑群。而中国的皇城虽然也有庭院,但是所有的庭院都被围在高高的红墙内。如果说御所是把自己有意放在了一片自然的深草高树、春华秋实之中,那么故宫就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巍峨的高墙也不会允许春光外泄,让"一枝红杏出墙来"。

春日大社是日本的著名的神社。而你要想到达春日大社,必须走过一段茂密的、原始森林般的庭院,那里古松参天,鹰飞鸟啭,断枝残叶,层层叠叠。春日大社就在这片森林庭院的正中。日本的神社,只要立地条件允许,一定放在一片偌大的自然之中,就是在繁华的东京,以明治神宫为首的一些大神社,也是坐落在一片苍郁的自然之中。

从文化传统来说,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热爱自然的。但我觉得他们热爱自然的方式不同。日本人喜欢把自己放在自然之中,而中国人却喜欢把自然放在自己之中。也可以说,日本人比中国人更爱自然。

日本是亚洲东太平洋上的群岛国家,四面临海,除东部海岸外,均被来自热带太平洋的暖流环绕,气候受到海洋的调节,形成较为温和、湿润的海洋性季风气候,比大陆同纬度地区温和,降水丰富。就早期的农耕文化而言,日本的地理环境是得天独厚的,仅植物种类就比欧洲多十倍以上。而中国幅员广大,有丰盈的、深受自然恩惠的地带,也有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因此在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思想史上,既有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又有荀子的"人定胜天";而日本人可以说是对自然一味地热爱。圣德太子的"敬天爱人"是日本人与自然关系的古老而一贯的表达。日本学者清水几太郎说:"日本的所谓文化,是建立在对文化和人为的根本的不信任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担心失去与自然的同质性的恐惧的基础上的。"

日本江户中期的女诗人加贺千代曾写过这样一首俳句:

娇艳牵牛花

紫露晶莹锁清井

惜花借水去

这首俳句说的是女诗人加贺千代在一个清爽的早晨来井台打水,看见饱蘸露珠的牵牛花晶莹绽开,缠绕在井台和吊桶上,这自然于晨曦的梦雾中的神来之笔惊呆了她,她心醉痴迷,不忍惊动这如霓如幻的绝美,竟然去向别人借水去了。这对自然如此虔敬的诚惶诚恐之情,在中国诗人中是难以见到的吧?

1897年9月,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入日本公使馆避难,谭嗣同也曾一度进了日本公使馆,但他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将自己的一些诗文、家书交给梁启超。当时梁启超劝其一起避难,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没有不流血的,但是在我国没有人为变法流血,这是我国不好的地方,那么现在就让我第一个为变法流血。他还对梁启超说:你来作西乡,我来作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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