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7岁。
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枯淡,就像包围乡村的空气。枯淡的乡村生活中我又是那么的孤独。夏天是一年中惟一的明亮的季节,我可以成天泡在河里,玩狗爬式,摸河蚌,再就是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朵朵飞来又飞去。太阳烧得背上火燎火燎的,然后就蜕了皮,像出了麻疹一样难看。阳光丝丝地渗进了我小小的身体里面,在一个什么角落贮藏了起来,让人憋得发慌。我真是太闲了。我有那么多的时间要去打发--就像玩斗地主时满手的牌,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让它们一张一张走掉。时间是那么多,钱是那么少(三分钱可以买一根赤豆棒冰,五分钱换一根白糖的,一毛钱可以兑七根橡皮筋至少可以换五颗以上的玻璃弹子),快乐都不是现成的,要自己去找。那时(从更早的时候?)我着疯了一般迷上了玩弹子。我的打弹子技术在村庄里首屈一旨。别的孩子随着季节和月份的变化老是更换游戏,但我一年四季总玩这个。每天傍晚放了学,我就趴在村里的晒场上打弹子,我手脚并用,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猴子,把那些彩色的玻璃弹子一个个准确无误地射进了泥洞。很快我就有了最佳射手的称号。我全身衣袋里都是赢来的玻璃弹子,一走动弹子袋就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使我走到哪儿都是趾高气扬。别的孩子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身后,因为他们的弹子赌光了,听着那可爱的玻璃弹子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他们兴奋得眼睛发光。有时我也会借给他们一些,让他们过过弹子瘾,如果我高兴了,也会无条件地送给他们一颗或者两颗。这些玻璃弹子就像童话中的一个金币,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有钱人的快乐,有钱人的慷慨。但不久我就发现,他们都在提防我,他们想尽办法哄我高兴,从我这儿骗去弹子,但我要玩时他们都远远跑开了。就算我把他们的玻璃弹子全都赢到手,但没有一个人跟我玩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有一次玩弹子我运用了各种计谋,连着一直输到第十盘,好让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尽管如此,我还是引诱不来对手。我只好一个人玩了,让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无休止地决斗,但很快我就兴味索然了,因为我发现,我的左手老是打不过右手。
大概就在我一个人玩弹子的那些天里,地震的消息悄悄流传了开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惶的神色,相互碰了面都不再问吃了没有或吃了些什么。他们说地震。希他娘的地震怎么还不来?快了吧,我看快了。就好像地震是一个妖精,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会突地跳出来吓大家一跳。许多人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时刻关注着身边的那些小动物,鸡,狗,还有老鼠,关注着墙角的树和草,看它们有没有异常的动静,那些可都是地震的预兆啊。有人家里的猫找不着了,有人家里的狗窜上了墙,还有人家院子里的水井半夜里发出咕咚咕咚让人莫名其妙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下面吐水泡。记忆中那些日子的天空也有点不一样了。黄昏,太阳下山了,两天的晚霞火红火红的,都镶上了金色的边线,它们诡秘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一匹马,一会儿是几头奔跑的狮子,一会儿又成了一团硕大无朋的蘑菇,中间的黑浓得化也化不开。有一次,我一个人站在河滩上,看见有一团云像极了我们的数学老师趴在讲台上睡觉的模样(他经常在我们做作业的时候睡着,嘴边的涎水打湿了我们的识字卡片),我马上跑回村庄叫人来看。当我们气喘吁吁跑到河边,那团云早就让风吹散了。我急了,我说,我真的看见我们的数学老师了。别的孩子都啊呸啊呸起来,他们起哄说,什么呀,我们看好像大肚皮女人。他们哈哈大笑,倒好像我真的骗了他们似的。
我敢说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这是多么没有心肝的快乐啊)。大人们也是脆弱的,即将到来的生活的变故(他们相信它正像一只笨糟糟的人像迈着圆柱形的巨腿一步一步走近村庄)把他们打懵了。他们忙着准备棉被,干粮,逃难路上要用的锅铲和碗盏,他们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再也顾不上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过来大声喝斥,或者揪耳朵,敲栗爆。再也没有人对我们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们快乐得几乎要昏了头。玩累了,我们钻进桌子底下,桌子上铺着厚厚的棉被。这样的铺着棉被的桌子是简易的防震棚,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有。屋子底下黑咕隆咚的,放着大人们早就预备下的年糕干、烤番薯和烧酒(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忘不了酒)。我们吃着这些东两,故意发出咯嘣咯嘣很大的声响。我们,饥饿而又快乐的小兽,咀嚼的牙齿发着锐利的光。番薯、倭豆,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消化,很多人得了严重的便秘,蹲在露天粪缸上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也拉不出一点屎。到了夜晚,村里人全都来到了晒场上。他们带着椅子和竹席,坐的坐,躺的躺,晒谷场上密匝匝的全是人影。夏夜的空气十分燠热,风息不动,打嗝声、放屁声、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叫声响成一片,间或还有成群的蚊子飞来时闷雷般的声音。大人们嘴边的香烟屁股像特务接头时的暗号忽亮忽暗。他们说,外面风凉,再说地震来了逃起命来也快些。有一个老头成天喝酒,想把自己弄醉,这样死起来也好利落些,他喝呀,喝呀,脸都红成老虾公模样了还是没醉,他苦恼自己竟然想醉也醉不成了。还有一个老婆婆,睡觉的时候也紧紧抱着那袋炒黄豆,有一个晚上她醒来(或许她还是在梦里)竟背着那袋沉重的炒黄豆在晒谷场上惊恐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