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管束的童年
总有一些我们并不太明白却让我们激动的事情发生
现在,空了的村庄几乎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在夏夜沉闷的黑暗中奔跑,追逐,毫无心肝地尖叫,大笑,全然不管压向每个人心头的地震的阴影。我们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的几页,折成各种式样复杂的飞镖,我们把坚硬的油菜杆和麦杆当标枪相互投掷。我们无休止地决战,从每户人家门前的自留菜地到村口的河边,到处都是我们的战场。夜晚的黑暗,使一种叫"藏猫"的游戏玩起来更刺激了。玩这种游戏,通常是一个孩子面朝墙壁,闭着眼(不能偷看),把从一到十的数字数上十遍,在他数数的时候,别的孩子要在大致划定的游戏区域里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再由这个孩子把他们全部找出来。黑暗使这种游戏变得惊心动魄。有一次当我憋着劲数完数,睁开眼睛,身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亮晃晃的月光照着树梢、屋顶,月光下每一件东西都有了自己的影子。我差一点哭出声来,当然我是不会哭的,因为我们是在玩游戏。后来,我还是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们有的爬到了树上,有的就躲在不远处屋角的阴影里,还有的把自己藏在了竹箩里,上面还加了盖子,因为他们在哧哧地傻笑,也都被我捉了出来。从黑暗中走到光亮的地方,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痕迹,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只有一次,惟一的一次,这个游戏让我感到了真正的害怕。我藏身在一个放草料的浅坑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我仰面躺着,呼吸着过夏的稻草甘香的气息,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头顶密集的星星。身下,一丝从地底下渗上来的阴凉让我感到很适意。我听到寻找者的脚步声,从我身边走过去,或者徒劳地在我藏身的周围徘徊。我大气也不敢出,心里怀着秘密不被揭穿的喜悦。我几乎已经看见了那个寻找者一脸沮丧的表情。被找出来走到中间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找到。透过掩饰得很好的稻草,我看见他们集体加入了寻找我的行列。他们是在找我,这场游戏中最后的胜利者,他是那么聪明,出人意料地找了一个谁也不会发现的地方。我听到他们在喊我的名字。开始还咋咋呼呼的,后来就带着点哭腔了,他们找遍了一个个可能藏人的地方,草堆、沟坎、墙角、水缸、猪舍,甚至露天粪缸也要走过去搅几下(他们竟然笨到以为我会躲到这种臭哄哄的地方)。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阵紧缩,我这是在哪里呀?我看看头顶的星空,摸一摸身边作响的干草,摸一摸底下因我长时间躺着变得潮乎乎的泥土,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感到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大梦里--我把自己弄丢了,或者说我找不到自己了。寻找者们的脚步渐渐远去(他们或许厌烦了这个游戏或许以为我不负责任地逃离了这个游戏),看着他们的身影一跳一跳地融进了黑暗,我忘记了叫喊。铺满稻草的浅坑,现在变得有点潮湿、阴冷了,夏虫的叫声宏大起来,愈发显出了寂静的无限。那一刻我的心里空空洞洞,我想我的生命是和这星空下的泥土、草木、昆虫一样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就可以让我消失。我冷,我小小的身体在打颤……我需要爱,像一盏灯亮起,让我照见自身,让我知道我还呼吸着,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忆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夜,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幕……一个游戏者,一个虚拟的场境中的被寻找者,竟然像一个死者,一个没有了生命的人一样被人忘记,被放逐到了经验的生活世界之外。这是人生初年潜意识中对死亡的颤栗。我为自己那一刻的处境感到惊骇,感到空茫和虚无,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和恐惧……还有像阴凉的地气一样渗进身体内部的忧伤,是的,遍布全身的忧伤。
我多么想触摸这个感知的世界。我多么想马上现身在一盏土豆一样金黄的灯下,就是受大人们的喝斥也在所不惜。如果这游戏能从头开始,我会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让寻找的人一眼就能逮着,以免去这针刺般的痛。一个游戏,如果让孩子再也回不到母亲身边,再也不能返回他身边的世界,这个游戏无疑是可怕的。我已经落进了这个可怕的漩涡。当我在恐惧的驱动下爬出浅坑,我看到群星黯淡了,它们像喑哑的音符正在时间中飞逝。一轮金黄的月亮,正从村庄东面的小山岗后探出脸来。它的光像太阳一样温暖,它给屋舍、树木、断墙都打上了金边的轮廓,并让它们在大地上留下了影子。事物和它们的影子,这个熟知的世界给了我安慰。我看到我的影子也躺在我的脚下,像许久没有谋面的一个伙伴。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敲响了自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