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生中的童年记忆--郭臣善(3)

临上路父亲给我一根柴棍,既当拐杖又可防身。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我最大。步行走到平汉铁路(北京至汉口)一个叫做亢村的小站,妇女孩子再也走不动,就在站台上等火车。有一列从新乡开往郑州的货车,由棚车、敞车和平车组成,除了货物还坐许多人。坐在棚车顶上的一个好心人,见我手持柴棍呆呆地望着,认定我是讨饭的,说声"小孩接着"一个馒头向我飞来,从此开创了我的乞讨生涯。父亲看到平车基本和站台平,妇女孩子容易上,就强行登车,持枪士兵坚决阻止,拉扯中士兵刺刀擦破父亲额头鲜血涌出。妇孺一阵惊呼,引起押车军官注意,问明缘由制止了士兵,准许我们全家上车。他特别地提醒我们:"篷布下面是军用汽油桶,绝对不能见烟火,否则全车人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父亲千恩万谢,以全家生命担保绝无引烟火物品。开车后父亲空出功夫训斥我一顿:"你也十来岁了,太不懂事,人家送你馒头,也不叫声大爷说句谢谢,咱们是出门在外三分小啊!"

这是我头一次坐火车,感觉奇特不知火车开动只见房屋树木向后跑。我做梦都没想到,多年之后我会成为设计制造火车头的高级工程师。途中不时见到铁路两旁有被盟军飞机炸坏的日本造火车头,比中国的小很多,我联想到群众称"小鬼子"、"小日本儿"很有道理,他们自吹自擂的"大日本"纯属胡言乱语。

到处流浪糊口中,麦收季节父亲领着全家到汜水城北的黄河滩拾麦穗。当时农村信奉"麦收一晌",如果一块麦田的麦子熟了,当日就得收完,否则麦穗干裂,麦粒会散落地里造成欠收。麦收太急会有不少麦穗遗失地里,给食不裹腹的贫民提供一定口粮。天不太冷,就在收割完的麦田中露宿,争分夺秒集腋成裘收集口粮。新麦含水分太多,磨不出面粉只能成为麦糁,可以烙饼或蒸成窝头。气味喷香,但吃后肚子发胀。后来父亲听同乡说郑州东郊修军用飞机场急需民工,便携家前往,男女老幼齐上阵,把大块石头砸碎过筛,选取核桃和栗子大小的掺和洋灰搅拌均匀铺飞机跑道,计量付款暂时可以维生。修完机场当局在郑州饮马池设粥场救济难民,后来登记造册开具公文把我们安置到禹州就食,每村担负一人,这样全家就要拆散。父亲说饿死也要全家在一起。全家住在场店的庙中,父亲到三峰山煤矿下竖井,机器挖煤运煤产量可观。附近还有不少私人开办的小煤窑,是斜井靠人力往外背,矿洞太矮大人直不起身,专门招收8至12岁的孩子,但童工违犯政令,为遮人耳目,夜里下井白天歇工。下井孩子不记姓名只给登记一个号码,同时在矿口场地用白灰画圈写出号码,各人背出的煤倒在本人的号码的圈内,将天亮时计量付酬,我每夜收入大概能购买两升玉米(千克左右)。进矿洞时额头捆绑点油的矿灯,空出两手托住背上的煤袋,弯着腰一步步从煤层开采面走到井口中。一夜下来浑身乌黑,我在斜面上滑倒磕破的左膝粘染煤粉至今留有痕迹。解放战争风起云涌,煤矿纷纷关闭,没了生活来源,重回郑州附近讨饭,住在曹谷寺村北的破庙中。中原民风淳朴,春节头三天讨饭容易。乞丐上门,主人有一碗饭也会施舍半碗,只余一个馒头也要掰给一块。到了初四就难了,我只好到远处讨要,那时讨饭的人太多,直到午后一无所获。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际,走到中牟县一个高门大院前,我怀着极大期望苦苦哀求:"大爷大妈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剩饭剩菜好歹给点吧,给您磕头作揖了。"始终没人露面,只好失望地离开,突然冷不防门里窜出一只恶狗,从身后扑来,把我的破棉裤扯裂,从大腿处直达裤脚,我回头打狗,它一声不叫扭头跑掉。我腹中空空受到惊吓,两腿一软倒地大哭,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其中好事的高声呼叫:"你家狗咬了要饭的,还不快出来看看!"这时慢条斯理走出一男一女,男的仔细查看后高声说:"不碍事,就撕破了棉裤,没伤着肉。"说着就要拉我起来,我辛酸的眼泪哗哗直淌,女的看事不好,怕激起民愤,赶紧拿出三个大白馍放到我的破篮里,好言好语劝我:"没伤着肉就好,回头我打狗给你消气。"一边动手拽我一边套近乎:"头一次见你,是远处来的吧?冬天黑的早,家里人还等你呢,快回去吧。"人家说好话,我只得就坡下驴,借着她的拉劲儿站起来慢慢往家走。几个孩子跟在后边七嘴八舌:"便宜他家了,应当让赔棉裤!"我一个弱小的孩子靠讨饭度日哪敢和人家论理。春季是赤贫人群最难度过的时光,乞讨困难,辅以挖野菜充饥,猪毛菜、呲牙菜、灰灰菜、榆叶、榆钱、柳芽、杨絮、洋槐花等凡是能进口的都弄来填肚子,有些吃后中毒脸肿得发亮,眼睛成一条缝儿。还采集麦田中的菟丝子和王不留行等中草药换钱。全家人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到了麦收在郑州东部重操拾麦穗营生,住在黄河故道抗击日寇的废碉堡内,阴暗潮湿。秋季接踵而至,拣红薯、拾花生、拣大豆,不愁挨饿。不久解放军攻克开封,战场逼近无法存身。初冬时节踏着薄冰从郑州出发,步行乞讨向南漂泊,经过许昌、漯河、西平、遂平和驻马店,在确山遇到一个富于同情心的铁路工人,邀我们坐货车到信阳鸡公山,还帮助找了两间住房,让我们上山砍柴。他还给弄到一辆平车,让趁年关旺市把柴运到驻马店去卖赖以维生。在战争阴影笼罩下,居民一日数惊,劈柴滞销,只能以极低价卖出,收入可悲,没法混下去,铁路中断停运。过完春节继续徒步南进,跨越武胜关进入湖北,到了汉口闹市恰逢暴雨,无处投宿只能在店铺屋檐下过夜,又求善心船户,每船一两个人免费捎带我们过江。全家在武昌聚齐后坐上不买票的货车到长沙,那里民俗不同乞讨困难,再转株洲,虽在堤升街找到无主民房住宿,无法维持生计,再走湘潭。父亲在湘江渡口为旅客搬运行李挣点儿小钱,我四处乞讨,发现乡间一座伤兵医院,出外散步的不少伤兵操河南口音。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他们也是远在异乡,看到我不免想到自己的孩子、亲人,对于我的处境非常同情,把吃不完的饭全给我,还有的专门去伙房给我打饭,有了这份关照暂时缓解糊口问题。有位地心善良的军医不便怪罪告诫我说:"伤兵得什么病的都有,我们想躲都躲不开,你讨饭哪儿不能去,何必偏到这儿来?"他哪知走投无路穷人的无奈,只要能填饱肚子哪还顾得上那许多。

有保障的乞讨日子没过多久,随着伤兵医院的搬迁而终止,我家流落衡阳。住在山坡上抗日战争期间修建的旧炮楼内,周围全是誓与国土共存亡的阵亡军人坟墓,掩埋简陋,不少尸骨外露,但也顾不上理会,人临绝境无所畏惧。

衡阳不能立足,又到桂林,几年颠簸风餐露宿,居无定所食不裹腹,两个妹妹先后夭亡,母亲病重大口吐血。1949年11月间,解放军进城的前一天夜里母亲去世,她留给我的最后遗言是:"你如果能活着回去,把我的尸骨带回老家掩埋,别让我做异乡野鬼,受人欺凌。"

1950年初全国大局开始稳定,百废待举,国家招收工人恢复瘫痪的交通大动脉,父亲成为铁路职工。有了可靠收入,把我送进桂林中山北路凤北区第一普及小学读书,从此结束九死一生的苦难童年。这时我已13岁,比正常的孩子入学晚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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