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公贵族式的童年(3)

作为辅仁中学的校长,又是相关大学的教授,我父亲在我攻击了主管纪律的老师后,不可能让我继续在那里学下去了。可是身为大学校长同时又是祖父和父亲同事的陈垣先生,却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中学在他的主管范围之内,所以我被开除使他很不安,因为他不同意这个决定。父亲像所有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用开除自己的儿子以表现公正的态度,而陈先生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对所有的人说:“开除这个孩子是个大错误,你们等着,有一天他会让你们刮目相看。”

我很爱戴陈垣先生。他是位很慈祥的老人,在社会上很有名望。父亲一九四八年登上赴台那架飞机的时候,陈垣先生也在最后一批人的名单上,但他拒绝了。人民政府在辅仁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并时又聘他做校长。他七十几岁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在“文革”期间去世。他是一位基督教新教徒,但梵蒂冈居然同意他担任一所天主教大学的校长。他那么大年纪入了党,真是个传奇人物。

2)

我在辅仁中学丢了脸被开除了,接着就去了圣心中学,那年我大约十岁。我在那里待的时间更短,不到两年。

在圣心中学开始读书前,陈垣先生把我叫到他家里,鼓励我重新开始。

“现在你可以让所有的人看看,你是块什么料!”他说。

所以当我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头两个学期时,我母亲一定要我去拜访陈先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可惜我的成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尽管我是到了后来那所学校才开始学英语,可在圣心这短短的时间内却大大扩充了我的中文词汇量,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我在那里又养成了一个新的癖好,学会了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骂人的话,尤其是跟性有关的骂人话。我那个年龄的男孩根本不该知道有这种词的存在,但我很容易地就从同学那里学到了。

此事通过不寻常的途径引起了我父亲的注意。那年所有小学生有个演讲比赛,我被圣心选中做演讲。

学校当局认为:“这孩子还行。他能说会道,演讲肯定没问题。”

但我做了演讲之后,裁判们的评论反馈回来是:“英少爷很有勇气。但我们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语言清洁度多加注意。”试想我父亲听了之后的自豪感。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演讲比赛的主题是模范学生的行为准则是什么。我的演讲可能过于有创意了,但这说明我这人不玩假的,而我父亲的失望也不是假的。

那天我放学回家之前,他对我的兄弟姐妹们说:“三学生又玩出花活来了,今天晚上我必须跟他谈一谈。我希望他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我回到家里,父亲却让我上床睡觉,尽管那时睡觉还太早,我的兄妹们也还没有上床。我躺在那里,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几个小时,非常漫长而紧张。这次我没逃出去看电影。谁知父亲早已忘记了他这个决定,直到我兄弟中的哪一个坏枣提醒了他,他又重新怒气冲天。

他用手拍着桌子,大声喊着:“这次我要好好教训你!我要把你送出北京,让你离开你那些只会教你骂脏话的坏朋友!”

我到这时才明白我惹麻烦上身的原因是骂人的话。我知道我又丢脸了,但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骂的。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父亲给我做的安排。

他很平静地对母亲说:“管教这孩子的唯一办法是送他去法国的教会学校,在那里他会二十四小时受到长辈们的监督。”我父亲知道他们很严格,因为他自己年轻时在欧洲上过此类学校。

我是这么得到这个消息的——我父亲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因为你干了这样那样的事,我们要送你到一个很厉害的地方——教会学校!你一定要守规矩。所有其他的孩子都是外国人,如果你不小心,他们会鞭打惩罚你,不是由我,而是由你的同学们。”之后我就被送去法国人的这所教会寄宿学校——圣路易中学。

告诉我这个消息两天后,我父亲带我奔了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上火车,我喜欢这玩意儿。距离远近我倒不在乎。我甚至还有点向往寄宿学校,想着也许那地方不错。

3)

为了保存一点自己的尊严,在我们到达之前,父亲教了我一些适用的英语词句。我还记得他给我说的其中一个告诫:“如果有人问你会不会说英语,你应该回答:‘只会几个字。’”他教了我这句英文后,我就一路唧唧喳喳“只会几个字,只会几个字”。

我十二岁到圣路易的时候确实只会几个字。实际上我所有的英语都是在那里学的。就像我父亲描述的,那是一所男孩寄宿学校,由传教士们管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不会说中文的。虽然没有不准中国人入学的规定,但是大多数中国人是付不起那样的学费的。学费很贵。所有的课都用英文教:数学、科学、历史……所有的课程。

圣路易非常严格。平日我们不准离开学校这个圈儿。礼拜天下午允许我们出去,买东西或看电影,但在宵禁时间内要回到学校。

老师们通过鞭笞来管教学生。如果有学生在课堂上捣蛋,就会当众受到羞辱,弯腰站着,用杖鞭打。那原本是让我害怕的事,但我没有被吓倒。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学会说英语。我甚至可以和西方孩子用英语吵架。我们每天都要练习背诵,天天如此,绝无例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举个例子,强制地要求我们记住一首现代诗,三个小时后就得完整地背诵。大多数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并不明白记住的是什么东西。但我还是坚信强记、背诵是一门本事。有许多对语言学习有高深见解的人都反对这种做法,认为那是愚蠢的,但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所以我相信。

在圣路易我们还得背《圣经》,每天背《福音》中的一段。到我离开圣路易时,我已记住了《福音》书中的全部各个章节。尤其突出的一段是基督用五个面包、两条鱼喂五千个人。在三年困难时期请他老人家来显这个灵就好了。我得说,《福音》就其结构、语言,还有意料之外的情节发展,都是写得很成功的文学作品。我还认为,如果要学习一门语言,建立扎实的基础,最好还是背诵杰出的文学作品。

圣路易的老师都是打国外请来的,所以学费很高。能负担学费把孩子送到那里的人都是很讲究的人。其中的一位中国同学——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家里拥有山东最大的酿酒厂。另一位英文名字叫“博比”的,他父亲王世景是中国北部整个银行系统的老总。都是极富有的人家。王世景最后被国民党枪杀,尽管他试图用两车银子买回自己的性命。他的儿子逃到美国。在上圣路易之前,他上的是北京的美国学校,他比较彻底地美国化了。在圣路易的学生们的状况还都不错。但半年后,珍珠港事件发生后,他们都和家人一起被押送到山东一个日本人专门为英国、美国、加拿大以及荷兰公民设置的拘留营里。

我对珍珠港事件记忆犹新。那天是十二月八日,圣母受孕日,星期天早上,我们照常排好队去城里做弥撒。去的路上,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对了,因为平时在天津的租界里看不到日本兵,可那天到处都是。日本兵的样子看起来永远不成体统,他们的制服似乎总是不合身,不像美国或德国兵。他们的头盔看起来尤其丑。我记得父亲每天早上都要看路透社的新闻稿,然后在早餐时跟我们讲世界上发生的事。他就是这么了解到庆亲王决定将王府卖给日本人的。从此四年的苦日子,从我家被迫搬离庆王府开始了。搬家时我在寄宿学校。我家搬到真如镜,在北堂附近。那是我祖父为他母亲买的房子,她在那儿住了很多年,此时早去世了。房子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比庆王府要小得多。我家占用了整个院子,因为那时(从一九三二年搬进庆王府后),我妹妹若采,双胞胎弟弟若识、若智都已出生,我最小的妹妹在搬到真如镜后没几年也出生了。家里添了四口人。尽管我们占用了整个四合院,跟过去十年中所住的宽敞的王府大院相比,还是感觉拥挤。

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即使英语是母语的那部分学生离开圣路易去了拘留营,英语还是学校唯一允许的语言。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真的该努力了,最起码因为我是中国人。整个学校总共只有四个中国学生,令人啼笑皆非地被称做“外国人”。所以我开始勤奋学习。当然,我起先被安置在最低班,因为我不会讲英语,但不久他们就没法儿把我留在那里。其他科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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