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牢狱第一年(6)

我的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不久我们拖了大量胡萝卜回囚室。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马上意识到需要有个纪律,因为八个人齐嚼胡萝卜动静太大。我们得轮流嚼,放哨的人还得放哨。他一做手势,即使有半根胡萝卜在嘴里也得住口,等巡逻的士兵走过后再继续嚼。

胡萝卜只偷了一次。他们大概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之后那屋子就上了锁。

人的生存单靠食物还不够,还需要娱乐。我为大家设计了几种游戏,还教我同号的人怎样下围棋。

我们制作棋盘需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块手帕,用我珍贵的墨水在上面画棋盘的格子。我们做的棋子要比通常的小。为做棋子,我们查看了所有人的鞋底。当时的鞋子有三种鞋底:红的、黑的和白的。我们要的是白的和黑的,不需要红的。要劝人捐出他唯一的一双鞋子得花不少工夫。我们也很小心,只把鞋底削一层下来,那他还可以继续穿,不过鞋底薄了走路肯定怪别扭的。每片鞋底上画上等同的小圈,然后用院子里找到的碎玻璃切出棋子。

我们做了一百八十粒白子和一百八十粒黑子,大小要能够适合手帕这块棋盘。一有提醒,我们能马上把它们藏起来。手帕很容易藏,可以藏到口袋里。屋子有小窗口,有时看守会查看我们是否守规矩。有一次我们不小心,看守看到我们在玩什么游戏,可他没看清是什么。进屋来,他得先开锁,拉开门闩,那也得花点时间。等他进来,不但游戏不见踪影,我们也都坐在不同的位置上。他很生气,指着我们其中一个人:“你!出来!”

被指的是音乐家郑佐成,中央民族歌舞团的作曲家,至今仍是我的好朋友。

郑佐成出去了。看守审他:“你们玩什么哪?你坐在中间,你一定知道。”

郑佐成摇头。

有人常说监狱里虐待打人的事,可我并没亲眼见过,至少我在监狱时没有。对犯人用刑多累呀,至少需要两名助手。那位看守有的是法子惩罚郑佐成,让他跪在院子里至少两小时。院子里地不是很平,地上都是不平整的小石子,等他被允许回屋时,我们看到他膝盖上已在流血。这是看守们常用的惩罚犯人的家常便饭,不用花他们的力气。

人也很有意思。多年以后我碰到郑佐成,跟他提起这件事,他茫然地看着我。

“真的?有那回事吗?”他问。他已完全不记得了,也许他选择了遗忘。

在冀县多次从一个号子换到另一个号子,只有跟他分开时我感到了伤感。他是个大好人。我一直想学乐理,是他带我入的门。他教我识谱以及“十二平均律”。

郑佐成的妻子没有被关起来。郑佐成被捕的时候,她还没与郑佐成结婚。他们刚经人介绍认识一个星期。郑佐成被带走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的喊声:“我等你……”

他被关在监狱里足足八年,因为他罪行严重。确实严重。年轻时他学的是舞蹈,后来才开始作曲。当年,中央首长们在北戴河度假时,江青经常举办舞会,郑佐成被指定专陪江青跳舞。

“文革”开始后,他们其中几个聊天提起这事,有人打小报告说他们议论“中央文革领导”。他们都被抓了起来。这群人中我至少认识三位,他们都在狱中关到一九七六年,直到“四人帮”倒台,江青本人被公审。

郑佐成被放出来的时候,在家等他的是当年的女友,现在的妻子季家惠。她确实等了他这么多年。这世上有太多悲剧,但也真有大团圆的结局。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