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朋友也是和我同一个战斗队的。我们甚至专门写了一张大字报以使我们的聚会合理化。我记不清楚大字报的主题是什么,可能是批判某个人或某一政策使整个国家复辟了罪恶的资本主义(我们已有几十年没有资本主义的体验了)。“文革”到了这时候,我们战斗队已摸索出了一套适应当时形势需要的模式,我们对此颇为得意。差不多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张贴大字报对当时的形势和党中央最新“战略部署”作评论。没人拿我们的言论当回事。那时整个剧院和其他单位一样组成了大小不一的战斗队,有的战斗队只有两名成员。为求生存,这些小的战斗队都与大的两个派别挂上钩。这两个大的派别之间始终有矛盾,都想证明自己比对方更革命。其中激进的那派称自己是“造反派”,称对方为“保皇派”。因为我们不希望与任何一派沾上,我们在大字报上署名为“逍遥派”,两派对我们都不满,以致我们不断地受到攻击。
不过问题还是存在,怎样打发这段闲暇的日子?剧院关了门,上台演出是没门儿了。我们可以躲开打派仗,但我们还是想知道国际上发生了什么事,怎样应付“中央文革小组”的新方针。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位成员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做风筝放风筝。那可是北京人最喜欢的玩意儿。既然剧院不缺我们几个,重捡儿时的爱好真是个好建议,我们都很投入。其中一个人的任务是去购买原材料。让我们惊喜的是我们找到了最理想的“皮宣”,既粗糙又很薄。(这种纸原本用于书法和传统中国画。)接下来是找“竹劈儿”,削成薄片后做绑风筝的“骨儿”。水彩和画笔好找,到处都有的卖,因为大家都需要用来写大字报。我们最大的发现是“锦纶线”,要比我们小时候用的小线儿好多了。我们再从组里选出一位成员来设计并指导大家。他确实是位行家,我们做的风筝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我们终于可以露一手了。
经过反复琢磨,我们决定在天安门广场放风筝。很大的空间没有电线挡道。第一次试放十分成功。不久我们就成了那个地方热门的一景。北京人性格随和宽容,喜欢看风筝,有一天还有人夸我们的新设计。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我有一次路过天安门去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看到广场上满是放风筝的人,当年我们兴起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我记得那个改变我们命运的傍晚,吴世良、我和“丛中笑”战斗队的两位演员一起吃饭,我们吃的是海螺。那天早些时候我们去放了风筝,大伙儿都情绪不错。因为在天安门看我们放风筝的人们看来都很自由自在。海螺的味道又很鲜美。我们都觉得“文化大革命”也接近尾声了。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我告诉朋友们:附近的孩子们拆下门铃按钮做免费的玩具,我在城里到处找配件,结果发现只要用个五分硬币往里一卡,门铃也照响不误。大家听了都乐。我以为来访者可能是另一位同事。就着海螺喝了几杯酒,我感觉很暖和,所以穿着衬衣就去应门。
3.)
开门时见到两位陌生人对我微笑。我同时注意到门外十几位邻居坐在小板凳上,其中有几位出身好的胳膊上戴着新的红袖章,全都板着脸。我没去多想。自从剧团里那些造反积极分子抄我们家后,邻居们都躲着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抄家的理由是要除“四旧”,什么旧照片、旧书,各种杂七嘛八的东西都算。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会像平时那样,可那天有那么一群人在一起,我不指望他们像平常那样。那两位陌生人问了我的姓名,然后很客气地请我一起去当地的派出所,说是有几件事要核实一下。我只穿件了衬衣,所以我说要去拿件外套。他们坚持说派出所拐个弯儿就到,我说话儿工夫就能回来,我就那么跟着他们走了,既没有告诉我妻子,也没跟我的客人们说。
夜里的气温还挺凉,我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那两个陌生人一人一边夹着我,我能感到他们的手指抓着我的袖口。我开始觉得情况不妙。
有辆车等在那里,他们设法把我弄进车里,还是一人一边。我开口问:“你们不是说拐弯儿就到吗?”
他们并不正面回答,说:“坐车方便。”
我又问:“你们要核实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答道。不过语气硬多了。
差不多五分钟我们就到了,他们要我下车。这时他们客气的笑容完全不见了。那两人命令我向前走,左拐右拐,他们走在我后面,在我视线之外。在以后的几年中,我就这么被押送到这里那里,我对这一程序太熟悉了,以致到后来只要有人在我边上走我就会极不舒服。我们穿过一个小院子,我被引进一道门。一踏进门,房间里的聚光灯一下子通亮。这突然的聚光灯、照相机的闪光灯以及其他亮光一下子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有人很麻利地给我戴上手铐,我被迫在一份文件的虚线上签上了我的名字。整个过程中我都蒙了,只记得有很多闪光灯,我脑子里唯一?念头就是:“他们还真把我当回事儿……”
接下来,我被夹在另外两个陌生人之间,上了另一辆车被带走。这回陌生人穿的是军服。过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这些人并不是解放军,他们其实是因为政治原因被免了职的便衣,享受不到“文革”前的特权了,所以穿了军服做庇护。那时候的军帽或是旧军装仍旧很有分量。我已戴上了手铐,那两个穿军服的一人一手压着让我低头。我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意识到他们是不想让我知道去的目的地,但我能感觉到我们在往哪儿走,因为我对北京城太熟悉了。
我估摸出我们是在向南行驶,离市中心不远,过了天安门广场,过了通常十分热闹的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