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8)

流产手术室有三张床,中间有拉帘。我更衣后躺在护士指定的床上等着麻醉时,拉帘还没有拉上。我发现右边躺着的是刚才那小伙子的女朋友。她正看着天棚,呼吸有些急促,也许是紧张的缘故。我左边的女人头扭向另一边,漂亮的卷发像瀑布一样摊在白床单上。我只好也看棚顶,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护士大夫陆续进来,各尽其职地忙乎着,尽管如此,周围的气氛仍有些死寂,还有些荒凉,好像这里躺着的女人都是被遗弃的。可是,事实上,真正被遗弃的是那些生命的萌芽。流产手术室似乎也没有一般手术室的庄严,好像这里的大夫和护士都是技术不过硬的,又好像这里不涉及生命危险,所以没有医院应该有的严肃气氛,护士们一边忙一边聊天儿……我完全被莫名的冰冷包围了,渐渐地浑身开始发抖。帮我做准备的护士发现我在发抖,摸摸我额头,确定没发烧便继续忙活。一直到她给我打麻药之前,我居然一次也没想起常文。

常文跟随麻药的效果一起,慢慢出现在脑海里,他没有表情,就像我现在没有任何感觉一样。我看着他,好像他是我很久前认识的一个人,既不陌生也不熟悉;既不亲切也不反感,好像在我们中间突然隔上了无限的距离和时间……好像记忆也蒙上了灰尘。

……认识常文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他好像站在我心的外面……麻药仿佛消灭了我与常文之间情感的真实性,所有存在过的细节变得抽象了。

护士拉上了我和两边床铺间的隔帘儿。我再次闭上眼睛,心里的难过一下子淹了过来,脑子也随之变成空白。腰椎之下逐渐变得完全麻木,在这一刻里,眼泪猛地冲出眼眶,好像眼睛正看着那个小小的胚胎慢慢地离去……随即,刚才的难过被绝望取代。这绝望超越了事情所有具体的层面,超越了恩怨,超越了理性,超越了我,脑子里唯一的仅存的念头是:想跟这个正在消失的生命一同消失,消失!

“天呐,你疯了?”右边隔帘后面传来护士的惊呼时,我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帘子没有拉上的时候,我也没看见小伙子女朋友的表情,但她的感受却传达过来了:她未必不知道自己男朋友心里怎么想的。她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时,我突然对眼前的世界无比失望,超出了对自己的失望。

“躺在我隔壁的姑娘,趁大夫不注意,拿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在车里告诉妹妹,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看我。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说什么,除了她问我两次,疼不疼。

我从车窗往外看,喧嚷的车流和人群一如既往。随着麻药的减退,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但我没有可以比较的经验,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疼痛之一。躺到床上时,妹妹又问我疼不疼,要不要止疼的东西。

我看着她,泪水涌了出来,真的很疼。可让我流泪的也许是另外的伤口,引发的疼痛,周身上下无处不在地游走着。

“你脸色惨白。”妹妹给我擦汗。

“我冷,给我加个被子。”

“我去找朋友,给你打针杜冷丁,把这个时间睡过去就好了,你别多想。这个劲儿过去,你情绪就会好起来。”妹妹劝我,想了想又说,“我有经验。”

“不用了。我能挺住,给我两片安眠药,我想睡。”

——吴黔

老方,我终于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妹妹说,再不把我叫醒,我就会在梦中饿死。我隔着窗户看院子里新种下的松树,多少有些重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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